事前与乔阳在电话中落实转山细节时,禁不住流露出不安的语气,尤其是对自己的体力是否足以胜任心存担忧。尽管我每年都有出行,且尽量不走热门的大路,但毕竟以自驾或搭车为主,真正作为“背包客”徒步旅行,却还是首次。乔阳却很轻松地回答:你们只管走路,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交给马夫。听了这话,固然减去许多担心,但对于何为“马夫”,马夫又究竟能做些什么,还是没有任何概念。直到那天在永芝村见到扎西和他的一家,才算真正见到了我们的“马夫”,并从此开始了一段朝夕相处的日子。
从地图上看,梅里外转的线路,是一个近乎平行四边形的闭环,处于右下角的永芝村,则是外转路程的起点。从德钦驱车赶赴永芝的路上,乔阳一路打电话与永芝村的某个朋友联系,待车停村口,一位被乔阳唤作“康主”的藏族汉子迎前招呼。后来得知,康主的全名是“独吉康主”,是永芝村里乔阳走得比较熟的朋友,凡有外来的朋友来此转山,乔阳都是委托康主家安排住宿和马帮。
康主的家是一栋经过改良的新建藏式建筑,自住的一楼,保留了藏族农户家家必有的火塘,作为全家公共活动的空间。二楼则全部辟为家庭旅社,敞开式的“客厅”里,摆着长桌和条椅,围桌而坐,转头就可以看到屋外的清俊山色。康主是个活络人物,能说流利的汉话,待客的神情也颇为从容。康主的妻子,是一位面容操劳的中年女性,上楼来见到客人,便将双手掌心向上平举在胸前做着恭请的姿态,嗓子里发出并非笑声的“咳咳”之声,脸上则是无比真诚而热情的笑容。后来共处的十几天里,几乎每时每刻都能见到她的姿态和笑容,听到她比一般的笑声更显谦恭的“咳咳”声。再上楼来的,则是康主的儿子,后来被我们一致视为“奇迹”的扎西。扎西的长相,就是年轻版的康主,但穿着打扮远比其父时尚,脚下的登山鞋、腿上的登山裤,和帽檐向后倒戴着的耐克棒球帽,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各地农村随处可见的,不再安于父辈生活的乡村青年。
当时完全没有预料到,在此后十几天的转山途中,扎西会起到如此重要的关键作用,而他在整个旅途中呈现出的奇迹般的品性和能力,竟让我们生出无限感慨。
在永芝村的一夜,就在康主家住宿。第二天早晨打点完毕,一行人在村外拍照留影,亦算小小的出发仪式,随后我和太太、三爷、扎西、扎西妈妈、扎西的表叔,及五匹骡马组成的马帮,六人五马组成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绕过永芝村,沿着永芝河畔的蜿蜒小路,一路向上而去。
永芝村外,风光绝美,但脚下的山路却不过是永芝河两岸峡谷壁上,由当地村民和无数转山人踏出的一道浅痕,大多数路段宽不过尺,人行固然并不觉得多险,但骡马驮着远宽过其身的两个驮筐,不时已经擦到岩壁,而另一侧,就是落差几十米的崖壁,峡底是咆哮不息的永芝河。此后的十几天里,这种两峰夹一谷的地形,不断地在脚下重复,但此时初次领教,不免心惊。
出村不远,却从前面转弯处传来表叔的惊呼,扎西闻声把我们推到崖壁一侧一个可以落脚处,又转身跑过去帮着表叔在路边的斜坡上为骡马找到可以落脚的躲避之处。随后就见一队下行的骡马迎面而来,两队相向而行的马帮于此“会车”,一片人喊马嘶,两方六个马夫,脸上的神情都是如临大敌。确实,相向而行的骡马,各自驮了远比路面更宽的驮筐,只要互有碰撞,就可能人仰马翻、滚落山下。仿佛是为了证实一下可能的危险,就在对方的最后一匹骡子即将错身而过的当口,拉在表叔手里的一匹骡子,却受了惊吓般地猛然一蹿,两只驮筐从背上滑脱,沿着斜坡直向江边滚落。只听扎西一声低叫,从我们身边一跃往斜坡下冲去,伸手拉住正在加速向下滚落的驮筐。
直到再次扎好驮筐,重新上路,我依然为扎西当时的矫健身手而惊讶。在碎石嶙峋的陡坡上,扎西两脚跳跃腾挪,如一匹可以在岩壁上跳跃如飞的岩羊。在我们看来如此险峻的环境,于他却是如此熟悉和平常。
在以后的路程中,扎西始终扮演着“阿姨”的护花使者,并不断地向我承诺,“阿姨”的安全尽管可以放心地交给他。两天之后,在风雪交加中翻过多克拉山口,面对陡峭几近70。,且只有一连串由脚印踩出的“之”字形小径上,扎西在我和“阿姨”之间踌躇不决,不知该如何兼顾对我们两人的照顾。当时的情景之下,我的能力也只够支撑我向扎西不断地高喊:你照顾好阿姨,我就没事!那一刻,确有把她的生命托付给扎西的感觉。而我也确信,只要他们平安,我也一定平安。扎西那曾经如岩羊般矫健的身影,显然给了我充分的信心。
把扎西称为“奇迹”,绝不仅限于对他的矫健和勇敢的感慨,在其他几乎所有的方面,扎西的表现都让我们感叹不已。
从出发当天中午的第一次午饭开始,扎西就表现出与他的年龄反差极大的细心和能力。那天卸下驮筐、架好火塘之后,扎西妈妈忙着生火煮饭,扎西却在砧板上用一把切菜的大刀艰难地削一只苹果,然后切成小块、装入木盘,送给我和太太,随后又赶忙烧锅炒菜。我和太太面面相觑,不知道我们为何竟能享受此等意外的待遇,更惊讶这个仅比我们的儿子大四个月的大男孩,何以有着如此明确的责任感,和对他人无微不至的细心。
在随后的日子里,每天晚上到达营地之后,扎西总会选择最好的平地,为我们扎好帐篷,然后再去帮助忙着煮饭的妈妈。早上的第一件事,则是赶来帮我们拆除帐篷,待我们洗漱完毕之后,早餐和酥油茶已经热热地盛到碗里。看得出,出发之前,康主一定对儿子有细致的交代,扎西则在尽他的一切努力,完成着父亲交给的任务。但我们自忖不是来做一次被人呵护备至的猎奇之旅,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反而让我们深感不安,只是扎西的不由分说,让我们只好并不情愿地把一切都交给他打理。只是到了几天之后,随着我们的体力接近极限,扎西和妈妈脸上也显出明显的疲惫之态,连开始几天时刻挂在扎西嘴边的“弦子”的歌声,都已经不再欢快,我再动手自己打理帐篷时,扎西才不再坚持。
从上路之后的第一天宿营开始,便能看出在这个由扎西、妈妈和表叔组成的三人马帮里,最年轻的扎西是实际的领头人,亦即茶马古道传说中的“马锅头”。身为马锅头,行程中所遇到的一切决策,如每天的行程安排、出发时间、何地宿营、何处寻找草料,乃至解决所遇到的所有问题,如抢救中毒的骡子,都是扎西的当然责任。在他们三人的关系中,扎西对妈妈呵护有加,吩咐、责备时却又具有父兄般的支配感和权威感,扎西妈妈则像传说中遵从古训而“从子”的汉族女性一样,对扎西的任何决定都言听计从,让从旁观察的我们不禁莞尔。而表叔则总是保持一种受雇者的姿态,默默无言地干着他该干的事情,照顾着他家的两匹骡子,而又决不伸手做任何分外之事。实际上,表叔与扎西一家之间,也确实是一种雇佣关系。康主从乔阳那里接到我们这趟“生意”之后,委托儿子“代父出征”,由于他家只有三匹可以派出的骡马,只好向表叔借用两匹骡子,表叔则作为主人,跟随照顾自己的骡马,然后分得一份收入。这也是马帮内部的规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俗谚,用在扎西身上应该是再恰当不过。扎西的汉语并不流利,发音亦不准确,于是一路上总是不停地招呼我们“喝雪”,然后兴奋地指点我们抬头瞻仰“水山”。至于表达复杂些的意思,就更显得吃力。拼凑起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得知他12岁时便听从爷爷的安排,中断了小学四年级的学业,开始上山放牛,至今已近10年。他说爷爷做这样的安排,一是他小时学习吃力,二是当时家里困难,爸爸妈妈忙不过来,需要他辍学帮助家务。从那时开始,每逢夏天,他便要赶着家里的牛群远赴山顶的夏季草场放牧,由于山高路远,他吃住都在山上。冬天转移到山脚离家较近的冬季草场,他才可以每天回家居住。我曾问他愿意陪客人转山,还是愿意在山上放牛,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转山,因为在山上除了放牛,每天还要自己做饭、煮茶、挤奶、打酥油,还要兼顾养猪、喂鸡,比转山更累。比照他在路上每天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不停地忙活,也就不难想象他在山上的辛苦。
他说无论他同村的玩伴,还是小学时的同学,到现在仍然坚持在村里放牛的,只有他一个,其他同龄的孩子不是到外地打工,就是在家闲逛。看着他理所当然地接受家里的安排,并毫无怨言地完成着当下的一切,只能感慨扎西的存在实在是个奇迹。扎西说,他最崇拜的人是爸爸,最心疼的人是妈妈。我想这或许就是扎西成长为现在的扎西的主要原因,有一个有尊严而成功的父亲做榜样,和一个真心心疼的女人需要呵护,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承担,自然便会孕育、成长。只有说起正在德钦县城上高中的妹妹放假回家,妈妈总要叮嘱妹妹刻苦读书,考上大学,要对得起哥哥的辛苦时,扎西的神情中,才会浮起一丝黯然。那一刻,觉得他似乎有点为自己的命运和辛苦而伤感。
不过在扎西身上,伤感和愁苦都只会是瞬间的薄云,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扎西都是乐天而快乐的。从上路的第一天开始,扎西的嘴里便时刻哼着“弦子”里最基本的曲调,和最简单的一句歌词:嘎休嘎休啦,嘻休嘻休啦……他说这句话翻译成汉语,就是:高兴高兴了啊,舒服舒服了啊……如此直接而单纯的快乐,不由得人不随之简单而快乐起来,以至此后的几乎所有时间里,我也都跟着扎西哼唱着:嘎休嘎休啦,嘻休嘻休啦……再到后来,每当扎西看出我的疲惫,或我从扎西的脸上看到担忧,我们都会向对方哼唱起:嘎休嘎休啦,嘻休嘻休啦……以示自己的轻松和对对方的安慰,这句简单的歌词,已经成为我们之间互道安好和相互鼓励的“暗语”。
扎西的乐天,既有藏民族的性格底色,大约也和血缘的遗传有关。扎西妈妈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雪英。由于长年操劳而显得憔悴的雪英,却是永芝村,乃至云岭乡有名的“弦子”舞者,曾经和丈夫康主搭档参赛,得到过云岭乡“弦子”比赛的第一名。那天在澜沧江畔干热河谷的一间木屋里,经过白天在温泉中的沐浴,一行人有了一个难得的轻松而欢快的夜晚,在我们的一再吁请之下,雪英起身哼唱着“嘎休嘎休啦,嘻休嘻休啦”的曲调,扭动着腰肢、摇摆着手臂,跳了几步“弦子”。舞蹈中的雪英,呈现出平时操劳中绝对不曾见到的妩媚。也是在那晚,扎西合着“弦子”的曲调,向我们展示着在村里跳“锅庄”时的狂欢。和妈妈的女式舞姿完全不同,扎西的男式舞姿大开大阖、俯仰跳跃,那种从骨子里释放出的狂放和快乐,透彻地表现出康巴汉子的张扬和豪放。
而当我随意地向扎西问起如何打酥油时,扎西竟兴奋地起身,大幅俯仰地做着与打酥油相似的动作,嘴里大声哼唱着铿锵的曲调,为自己的动作打着拍子。三爷向我解释说,打酥油时,要把挤出的鲜奶放到一个形似放大的茶桶的酥油桶里,用和打酥油茶相似的动作上下搅动桶里的鲜奶,直至奶里的脂肪分离出来。在整个打酥油的过程中,上下搅动奶液的节奏必须均匀、清晰,否则节奏一乱,油、水便再也无法分离,这桶鲜奶就废了。而扎西合着动作哼唱的,只是类似“一呀一呀一呀一,二呀二呀二呀二”这样的号子,一为计数,二为控制节奏。一般打一桶酥油,男人要上下打1000下左右,女子力量较小,则要再加一两百下,绝对是力气活。扎西在山上放着16头奶牛,每天早晚各挤一次奶、打一次酥油,其辛苦程度不言而喻。
听着三爷的讲解,看着扎西欢快的舞姿和号子,不由地感慨万千。吃苦耐劳的人并不少见,但像扎西这样热爱劳动,能在劳动中发现而且享受到无限乐趣的,却真是并不多见。
我们和三爷都向扎西许诺,只要他愿意,我们随时欢迎他到香格里拉和北京来玩,我们一定让他看到、吃到、体验到最好的东西。我们也不断地设想如何帮他找到放牛、导游之外的工作,让他在不那么辛苦的情况下,也能实现帮助爹妈和妹妹的愿望。可是我们也不无杞人忧天地担心,不知他一旦离开永芝的山水,改变了原有的生活,还会不会葆有那份简单的快乐。
扎西的全名是扎西次仁。藏语中,扎西的语意是吉祥,次仁的语意则是长寿。以扎西之善良、热情、孝顺,他理当如其名字祝福的那样,吉祥、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