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丑丑的书稿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我注意到大家特别喜欢听个人的事而非一般的事,具体的事而非抽象的事。我认为这是所有讲故事的人应该严格持有的纪律,天马行空的小说家如是,凿地留痕的纪实文学家更应如是。与其他具象的词语略有区别,“故事”一词本身具有不可回避的主观元素,不同的讲述者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
本书的讲述者恪守着宜静明澈的爱、怜悯和敬意,在时日的仆仆风尘中,守望命运的沟渠和崇山,承受来自记忆深处那凛冽的风和刺骨的寒。风驰电掣的世界幻化出玫瑰的摄人心魄,海洛因的天花乱坠和钢筋混凝土的美轮美奂。然而她的世界,在她的生活里,从不营造物质,只与梦想交易;她把自己装裹在黄昏投下的漫长阴影里,远离尘喧,不是向隅而泣,是寂静,是回眸,是自己交代自己的冷落,如同祖辈苍凉真实的声音,如同诗人易朽的恶名,操纵宁谧内敛但气沉丹田的文字,挽留住遥远的晨曦、隐晦的星辰,以及喋喋不休的大理石碑文。
她讲述的是别人,更是她自己,也是所有人。或者说,她讲述的仅仅只是时间。时间里的祖父(阿公)永恒的傲岸,无法忍辱和忍痛,形成了倔强固执的形象;他对什么都不会无动于衷,就连对死亡也生气勃勃,有情有义。时间里的闺蜜(渣哇)不会老去,热气腾腾的串串仍然在府南河边上冒出诱人的香味;杭州酒吧里的颜色也红蓝鲜活,西藏的阳光照耀在了心脏的每一寸角落,散发出忠诚的气质。时间里的坤婶是两个人,一个是幸福,一个与幸福为邻;她所有的灾难源自于岁月的混乱,饱含着横亘于这片土壤上固有的体温,丰腴健康的身体和枯瘦无常的身体拥有同样的尊严;她一切痛苦体验都是生命的行为,尽管她永远也不可能会清楚缘由。时间里的阿亮随意葬下了母亲,就像葬下了世间全部的痛苦和无常,许多事物一瞬间面目全非,活着或死亡(存在或消逝),联系他和世界的纽带始终一成不变;也许正是如此,讲述者眼中大凉山的山、水、树、人,纷纷都将一成不变……
太多的时间就这么消逝,遭遇冷落,不留踪迹。太多的文字就这么突然降临,散发光芒,终又归于平静。这面反射岁月和语言的镜子,永远不会改变什么,永远忠实地站在那里,等待你的靠近,又无所谓你的靠近。它只是自己,不需要留在他人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