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铺着一条大红鸳鸯被,被子上放着两只脏兮兮的绣花枕头,枕头旁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姑娘看见我把小小一颗脑袋探进门口,就伸出手爪子招两招,满脸笑,模样儿好亲切,就像招呼自家兄弟进屋来坐坐喝杯汽水。丫头,那时我心里很迷惑,因为这些妓女——这些姑娘看起来跟大人讲的那种女人不太一样。她们文文静静独自坐在床边,脸上表情憨憨的,还带着一丝笑意,就好像坐在自己家里,守望着床旁摇篮里甜甜睡着的小娃儿。咯吱——咯吱——满弄堂几十张木板床颠荡个不停。巷道上成群来回逡巡的马来嫖客、印度嫖客和欧洲嫖客一个个兴奋得竖起两只耳朵,龇牙咧嘴,张开手爪子悄悄搔起裤裆来。我举起双手捂住耳朵,越走越快,走到后来就像逃命一样,三步并着两步冲到巷口,膝头一软,大日头下就蹲在菜市场猪肉摊旁,死命掐住心口,呼天抢地呕吐起来。你问我为什么会那样伤心?丫头哇,因为那三十多间小铁皮屋里坐着的妓女,全都是支那姑娘——中国人的女儿呀!所以,她们看见我这个支那小男孩背着书包,愣愣瞪瞪,把脖子伸进她们屋子门口,她们才会笑嘻嘻,咧开脸庞上那两片涂着猪血的嘴唇,露出血渍渍两排小白牙,柔声叫我进去坐一坐,喝杯汽水,亲切得就像招呼自家兄弟……
——那我问你,如果这些女孩子是马来人、印度人或拉子妇,你还会不会感到那样伤心呢?
——会!只是……
——只是什么呢?
——只是……感觉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为什么会不一样?
——我……拜托你别逼问!丫头,请你不要睁着你那两只像刀子一样的眼睛,冷冷地瞪着我,可以吗?
——如果有一天我,朱鸰,被卖到那条黑巷当妓女呢?
——我会发疯,拿刀子砍那些人口贩子!
——对不起,把你的脸都吓白了!我问你别的问题吧。你不是说古晋城很小吗?怎么也会有这样的巷子呢?
——唉,丫头,地球上只要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巷子。当年我在古晋中学读书时,男同学之间就口耳相传台北市有一条延平北路,路上有一座江山楼,楼上住着几百个花花姑娘,还有一条华西街,街口有个宝斗里……
——那你高中毕业后,一来台湾,就跑到那两个地方参观啰?
——哪敢!只是有天晚上,冬天下着冷雨,我独自个在万华夜市游逛,不小心闯进那个名叫宝斗里的地方……你真想知道这个过程?不好吧?这种经历怎么跟一个小姑娘说呢?又不是天曚曚亮在街上遇见蒋公。我不说,你就不吃豆瓣鱼?好,你真要听我就跟你说!反正你这小丫头听了也是白听,不会懂的。唔,你就把它当一个有趣的探险故事来听吧。
天哪,这种故事该怎么讲啊?反正我就是爱口迌,在台大外文系念书时,没课就跑到街上游逛,来台湾不到半年就走遍台北市的大街小巷了。你也爱口迌,朱鸰,所以我们一大一小两个天南地北才会凑合在一块,相识台北街头。“我们俩都是天生漂流的命!”这可是你说的哦。回到那天晚上的奇遇吧。冬天下着冷雨,我背着书包在万华老街町游逛,失魂落魄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忽然就像着了魔似的,身不由主,只顾朝向贵阳街尽头河堤底下、华西街口人影幢幢一簇迷濛的紫红灯光,淋着雨,一步一步走过去……回头猛一望,只见贵阳街另一头,城心那座红砖塔楼,赤条条直挺挺矗立在满城沧茫的雨雾中,乍看好似童话里的仙山城堡。
雨中的宝斗里!丫头,我终于来到了在南洋读书时男同学们口耳相传的那座伊甸园。驻足巷口,我深深吸了两口气,一咬牙,拎起背包迈出脚步,一头钻进这条幽深神秘的胡同。
倏地,一条人影急急慌慌跳蹿出一间红门洞,只见他伸出两只手爪子,抖簌簌扣上西装裤裆,狠狠搔两下胳肢窝,撞见鬼似的浑身打起哆嗦,踉踉跄跄逃到巷口大街上。门洞中走出了个美娇娘,上身穿着绿衫子,腰下圆鼓鼓挺着一条朱红小绒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