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3:桑妮亚(4)

——丫头别问哦!否则我就讲不下去啰。今天我非得把当年刚来台湾时经历的这桩奇遇,讲出来不可!不管你这小丫头到底听不听得懂。莫忘了,是你逼我讲的。

那小姑娘送出客人,汗湫湫倚在门口那一环紫红日光灯旁,绞起眉心,眺望满城夜雨,一边搔着胳肢窝一边张开嘴巴喘气。小小年纪眼波流转不停,爱笑不笑,阴蓝蓝两只小凤眼只顾勾啊勾,打量巷道上三三两两来回逡巡窥望的郎客。我低着头垂下眼皮,淋着雨悄悄从她家门洞前穿踱过去,蹑手蹑脚。噗哧一笑,小姑娘早就钻出红门洞,一个箭步蹿到水檐下扯住我的背包,把整个身子猱了上来,悄悄伸出右手小指头勾住我的左手小指头:“打骂你否?”“小姐你说什么?”“唉。”檐口淅淅沥沥滴血般一片雨水帘下,小姑娘那张红噗噗汗潸潸的脸庞,猛然仰起来,瞅住我幽幽叹息两声。忽然,她踮起脚上那双绣花小拖鞋,噘起嘴唇凑到我耳朵旁,往我耳洞里暖暖地、痒痒地呵出了两口热气:“打——骂——你!这是日本话,意思是过夜。”顶柔美的一个女孩,嗓子磁磁哑哑却像个刚睡醒的妇人。心一抖,我悄悄挣脱了她的手爪子,摇摇头。小姑娘呆了呆,两只眼瞳子飕地凝冷了下来,好半晌只管静静瞪住我,满眼睛的怨恨。猛一跺脚,她拔起腿来,不声不响蹿出水檐,冒雨拦堵在巷心上,跂起脚跟,伸出两条细嫩的胳臂牢牢攀住我的脖子,使劲咬牙:“入来困觉!”然后回头扯起嗓门朝向堂屋里呼唤两声:“阿母啊阿母。”“啥啦?”“郎客来啦。”红门洞中倏地昂耸出一颗花发斑斑的头颅,笑眯眯咧开两排雪白瓷牙:“打骂你是莫,先生?求客是莫?”我听不懂这个白白胖胖欧巴桑讲啥,只好拼命摇头摔手,终于掰开小姑娘那两只死命箍住我脖子的冰冷小手,猛一摔头,逃离她家的红门洞,蹭蹭蹬蹬,踩着满地迸溅的血红雨珠,穿梭过巷道两旁一环又一环紫红门灯,朝向宝斗里深处逃窜进去。

蓬莱阁。美春楼。宜红院。家家堂屋神龛中闪亮着两盏长明佛灯,灯下燕瘦环肥披头散发,挨坐着一窝浓妆艳抹的女人,个个睁起枯黑眼眸,眢眢地眺望门外的雨。宜红院阁楼上有个老嫖客突然杀猪似地惨叫三声,过了十秒钟,才心满意足叹息出两声来,吁吁,忽然哈哈一笑扯起他那破锣嗓子引吭高歌——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举锄头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旋鰡鼓哇哈哈——哇哈哈——哈哈——“郎客入来坐!”水檐下红门洞里俏生生站着一个满脸孩子气、腮帮上涂抹着两片猩红胭脂的小妈妈,十六七岁模样,腰下圆鼓隆冬,挺着七八个月的身孕。她手里握着一根油滋滋卤鸭头,插进嘴洞中咬一咬,啄两啄:“客兄,今晚陪我困觉好不好呢?”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只管朝向我勾过来。我吓得跳起脚,从她家门洞口蹿开去,闪躲开了她身上那件倏地在我眼前撩起的粉红妈妈装,急急慌慌,逃进弄堂深处一条防火巷中。身后,小妈妈格格笑个不停。飕!黑魆魆甬道中蹦跳出两条西装人影,拎着公文包,勾肩搭背,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钻出防火巷。我赶紧煞住脚,一步探索一步摸黑走进甬道中。

黑里只见鬼火飘飘忽忽,眨亮眨亮,檐下闪烁着几十只血丝斑斓的青光眼。甬道两旁一洞窟一洞窟,幽红幽红点着两蕾子佛灯。龛子里,肥头大耳不知供奉着什么神佛。家家洞窟口门槛上白发皤皤,蹲坐着一个老妈妈桑,张开腿胯,伸出手爪子扒搔胳肢窝。踽踽独行,一个老妐妐欧吉桑佝偻着腰身,嘴角叼根长寿烟,背着双手,梦游般来来回回漫步逡巡在甬道中。满弄堂弥漫着一窝窝汗酸、脂粉、月经和尿骚味。我捏住鼻子硬着头皮从那一龛龛红门洞间,直闯过去。妈妈桑们一齐伸出胳臂,黑萋萋亮晶晶,绽露出她们胳肢窝里那一丛丛豆大的汗珠,扯起嗓门一片声向我招唤:“少年嘢,奇摩鸡?入来爽哟!”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起疟疾似的只顾打起摆子,忽然膝头一软,差点朝向满弄堂妈妈们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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