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你怎么晓得?“因为他爱上他写的女主角了,否则就不会这样狠心折磨她。”朱鸰,你这话很有意思哦。世界上有一些很伟大的小说家,下笔的时候是很残忍的,可内心里却又充满柔情。像托尔斯泰,他让他最心爱的女主角安娜?卡列尼娜发疯,惨死在火车站上——被一列驶进月台的火车活生生给辗死,血肉模糊。曹雪芹让晴雯和黛玉咯血,死得凄凉寂寞。福楼拜让包法利夫人吞砒霜自杀——砒霜哦,吞进你肚子里,你的肠、胃和心肝一寸一寸腐烂掉,你在床上翻滚哀号一整个礼拜才慢慢死去……
朱鸰,这些女人可都是顶天立地的奇女子啊。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晴雯和黛玉、潘金莲和潘巧云、苔丝姑娘和呼啸山庄的凯瑟琳……我少年时代爱读世界文学名著,可我在书中遇到的一些最令我敬畏、折服的女人,个个都死得好惨。但我心里最疼惜、最记挂的却是我十五岁那年,读初中三年级时认识的那个十七八岁的俄国妓女桑妮亚,因为她没有死掉。她死不了;她要养家活口。我虽然出身台大外文系,但直到今天都没再读过《罪与罚》这部西方文学经典。你说,那是因为我不忍心再看桑妮亚上街回来那一幕。对!丫头你了解我。
豆瓣鱼终于端上来啦。好肥大的一条鲤鱼!你瞧她的肚子胀鼓鼓的,里头装着好几百颗小鱼卵,挺鲜美。咦?丫头你怎么不吃鱼子?你说鱼子是一群还在鱼妈妈肚子里的鱼娃娃,出生前就被人类吃掉,很可怜?你这颗小小的脑袋瓜可真会想哟。你不吃鱼卵,我吃!
别发呆了,吃鱼肉吧。朱鸰,你很喜欢发呆哦。每次遇到你,不是抱着膝头坐在校门口台阶上,望着城头那一轮落日发呆,痴痴的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就是独个儿蹲在水泥地上,手里捏着一支粉笔,在写奇奇怪怪的字……丫头你怎么啦?吃饭前听我闲扯,听着听着两行眼泪就扑簌簌流下腮帮来了。《爱情故事》没让你哭。你说那部小说肉麻兮兮,让你听得满身冒起鸡母皮,可你一听到桑妮亚和包法利夫人她们的故事,就禁不住悲从中来。唉,把毛巾递给我吧,让我帮你擦擦眼泪擤擤鼻涕,顺便把你那一头一脸的烟尘也擦干净。在罗斯福路游逛了两个钟头,瞧你蓬头垢面的,活像个女叫花子。如今抹掉了脸上的灰尘,把满头野草样的乱发梳一梳,哟,现在我才发现你这丫头竟然拥有一张小瓜子脸,容貌还挺清秀的喔!
——如果有一天我也跟桑妮亚一样,被父亲强逼到街上去……
——丫头别胡说!吃豆瓣鱼。
——你小时候住在南洋,有没有遇见过像桑妮亚这样的女孩子呢?
——我不知道。巷子里头乌漆八黑,我看不清楚。
——咦,你说话怎么变得跟我一样了?老师和同学们都说,听我讲话就像猜哑谜,总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丫头吃饭吧!你一面吃,我一面讲给你听。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古晋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有一条暗巷,就在中央巴士站附近菜市场后边。大人三天两回告诫小孩:那是卖人肉叉烧包的地方,千万莫闯进去。一天中午下课后,我背着书包在巷口趑趑趄趄徘徊了好久,一咬牙就钻了进去!其实也没大人讲的那么可怕啦,真让我感到有点失望。才走进巷口,就觉得一股尿骚味湿答答迎面扑了过来。窄窄的一条弄堂,大白天日头下黑魆魆鬼影般晃荡着一条条人影。我用力揉揉眼睛,拨开尿溲味,看见巷边一排三十几间小小的铁皮屋,屋里只点着一盏灯。粉红色的一颗电灯泡晃啊晃,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有些屋子的门敞开,有些紧紧闭着。我竖起耳朵听见屋里那张木板床咯吱——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巷道上,伸长脖子探头探脑挨挤着各色人种的男子,汗熏熏臭烘烘,五味杂陈:马来人嘴洞里喷溅出的槟榔汁、印度人满身散发的咖喱味、欧洲人胳肢窝里冒出的羊骚气……大日头下搅拌在一起,弥漫整条弄堂,像个小联合国。我捏住鼻子蹑手蹑脚一路穿梭过去。门洞口一粒红灯泡下,我看见每间屋里摆着一张木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