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与原乡(1)

王德威 文学评论家,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文系 Edward C. Henderson讲座教授

在华语语系文学的世界里,李永平(一九四七— )的地位早已得到公论,近年中国大陆文坛也开始重视他的作品。李永平祖籍广东,生长于东马婆罗洲,一九六七年负笈来台就读台大外文系,日后定居台湾。一九七二年,他凭短篇小说《拉子妇》赢得注意,从此创作不辍。一九八六年,他推出《吉陵春秋》,以精致的文字在纸上创造中国原乡,引起广大回响。但李永平真正成为一种现象是在九十年代。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八年他分别出版了《海东青》和续书《朱鸰漫游仙境》,长达七十万字。两本小说描写一个中年浪子和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朱鸰夜游海东(台北?)都会的所闻所见,几乎没有情节可言;而文字的诘屈晦涩,也令一般读者望而却步。更不可思议的是,李大事刻画他的中国情结,对照当时方兴未艾的本土运动,在在引人侧目。

《海东青》和《朱鸰漫游仙境》代表了李永平最独特的历史观和情色观:这是二十世纪末、台湾版的《海上花列传》。小女孩朱鸰和她的朋友过早坠入台北的色情世界,注定万劫不复;作为旁观者的浪子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向“仙境”,充满无能为力的感伤,但也不脱难以自拔的暧昧。与此同时,李永平如此沉浸在文字雕琢和中国遐想里,不得不让我们怀疑,他的中国情结和文字癖是否和他的欲望叙事息息相关。

《雨雪霏霏》是李永平在新世纪初推出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就李永平的创作而言,这部作品具有双重意义。《海东青》《朱鸰漫游仙境》都是长篇,尽管李永平花费极大心力经营场景人物,结果却事倍功半。他对台北(海东)作为“寓言”还是“历史”的所在似乎难以决定,以致影响行文造境的信心,于是有了反复堆栈的叙述,不了了之的情节。《雨雪霏霏》将场景拉回到李永平成长的家乡,东马婆罗洲的古晋。创作多年以后他蓦然回首,仿佛希望从当年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重新厘清所曾经历过的、想像过的根源。《雨雪霏霏》的九则短篇就像九个进入童年往事的门径,每一则都引领读者进入一段不可思议的经验。由此,李永平也检视自己走向文学之路的契机。

但启动这些故事的关键人物却不是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者的李永平,而是《海东青》《朱鸰漫游仙境》里已经出现的小女孩朱鸰。《雨雪霏霏》虽然出版在后,但从叙事时间来看,似乎是发生在朱鸰还没有长大──也就还没有堕落──之前,也就相当于《海东青》的同时甚至稍早。这让我们必须思考李永平记忆过去,寻找历史的计划。朱鸰是他的缪斯,经过召唤朱鸰,和她对话,倾诉衷肠,往事一一回到眼前。但另一方面,朱鸰的堕落以及无可避免的消失是李永平叙事的预设。抢救朱鸰就是叫停时间,让故事原地打转、重复或延宕。这是《一千零一夜》叙事的老伎俩。然而李永平为小女孩所诉说的却又都是时移事往,物非人亦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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