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台大毕业,她们就跟随我从台湾“负笈”到美国,后来又跟随我从美国 “学成”回台湾。一路上,这些故事不断成长、变化,终至于定型。但我迟迟没有动笔将它们书写下来,变成一篇篇文学作品,以了结这件心事,只因为我必须等待一个关键、要紧的人物出现。她将担任“向导”的角色,引领我这个
(辶日)迌在外多年的游子,从台湾回到婆罗洲。她会像——可她还是个读小学的丫头儿呢——母姐那样,耐心地、体恤地呵护近乡情怯、举步维艰的我。如同希腊神话里的命运女神,她会将我这些年来,丢弃心中,不知如何处置的一桩桩童年往事,好似拾掇珍珠一般,小心翼翼捡起来,串连在一块,形成一条时间的河流,然后陪伴我,一路溯河而上,带我回到沙捞越河的源头,那滚滚黄色泥流中,我的人生原点……
我苦苦等待的这位向导、这只领路鸟就是朱鸰——《雨雪霏霏》书中,一开场,读者们就会遇到的那个谜样的、聪慧的台北小女生。
那天傍晚,和书中的 “我 ”(流落在台湾的一个南洋浪子)初次见面时,刚放学的朱鸰,独自蹲在台北市罗斯福路一间小学门口,手拈一支粉笔,全神贯注,在水泥地上一笔一画练习写大楷。她写的八个大字是:
雨雪霏霏
四牡騑騑
对中国古典文学有所涉猎的读者,都知道那是《诗经》的两句诗。
这一组对句,出自《小雅》中两首不同的诗:《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和《四牡》(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两首诗写的都是怀乡思归的心情。落叶要归根。人终究要回家。从古希腊的奥德修斯,到中国古典文学中成群的、各式各样的游子,到乔伊斯笔下的那些现代都柏林人——几千年来,归人总是络绎于途,连绵不绝。这是人类共同的经验,永恒的文学主题。但是,透过小朱鸰用一支粉笔,在学校门口地上书写出来的八个斗大的、中国特有的、图腾式的方块字,你看到的画面,你感受到的气氛,却是格外的悲凉苍茫:瞧!辽阔的古燕赵大地上,大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你,因着某种缘故、滞留在外多年的游子,今天驾着四匹跋涉在雪地上、行行复行行,早已疲累不堪的公马,独自个回家来啦。
冰雪聪明的朱鸰,在台北红尘街头闹市车潮中,书写下这两句诗时,透过某种第六感,莫非已窥探到南洋浪子的心境,预知他未来的行止?
是她,朱鸰,赐予这本奇特的书——记录九则发生在热带、无雪的婆罗洲,由一位台北小姑娘串连起来的童年故事集——好个别致新奇的名字,非常中国、非常古老,且十分美丽响亮:《雨雪霏霏》。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无论如何,有了朱鸰这位缪斯和向导,水到渠成,这本书一动笔,并没花多大的工夫,便顺顺利利地写完了。值得一记的是:书写这一则则南洋童年往事的过程中,那段日子,我脑子里好似上演一部黑白电影,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不断浮现出,那晚,在台北市一条河流上,黑水潭旁,月明如雪,我睁大两只眼睛,目睹的那一幕岸上群鬼乱舞、水中群鱼狂欢的盛大场面。如今回想起来,心头依然悸动不已。
***
《雨雪霏霏》二〇〇二年在台湾出版,接着,我一鼓作气,完成《大河尽头》上卷(二〇〇八年)和下卷(二〇一〇年)。那是一部同样以我的婆罗洲经验为题材,但场景壮阔得多、内涵也更繁复的长篇小说。
这两个作品之间,存在着一条剪不断的脐带。《雨雪》是《大河》的前传,但它在大陆的出版,却是在《大河》之后。这样的安排也很好。对《大河》的读者来说,阅读《雨雪》就如同从事一趟溯流寻根之旅——沿着台北市新店溪,月色皎皎,满岸台湾水芒草呜呦、呜呦迎风摇舞中,一路跋涉而上,追溯《大河尽头》这部“大河小说”的终极源头!
二〇一一年,岁末写于台湾淡水镇观音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