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 精彩书摘(4)

看不出来吗?警官问。两人面面相觑,没有回答。警官再放一遍,定格,放大,放大,里面人的侧脸占满全画面,轮廓涣散开来。但是,老新的眼睛向屏幕凑近去,有一个点,一旦凑近,那个点又解体,消失。于是再退回,总之,有一个点,就在那人持电话的手上,有一个斑,是什么呢?警官很聪明,注意到他的视线,就缩小一格,再缩小一格,回到原状,然后重新放大,放大。这时候,老新他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的无名指,这动作出于何种原因?他的目光更加茫然,茫然中夹杂怅惘,某一种情绪在起来。鹏飞视力有限,他甚至看不出视频的具体细节,只能了解大致内容。但他有视力以外的直觉,而且,而且除了他,还有谁更了解这老东西?他们一起做过多少游戏,度过多少夜晚。于是,他说出两个字:戒指!警官回放视频,定格,放大,果然有个疑是戒指的物件,就是那个斑!是你吗?警官问。这一发问,简直石破天惊,那两人都惊呆,原来,原来是这样!

与物业交涉是为钥匙,朋友的意思是物业当有一把备用钥匙,以应不时之需。物业说业主们人住无一不换门锁,而且他即便有钥匙也不能擅自进入私宅。朋友解释并不是民居,而是公司用房。物业说,这话如何说好,业主有权处置自己的房屋,但是并不因此改变楼盘的性质,是民居不是商用——那么,大伯发言了:倘若漏电漏水,殃及左右上下,家中又无人,要知道,上海的公寓楼,有多少空关的。物业回答,通常会留下联系人的电话。说到此,双方都心头一亮。物业翻开一本册子,果然有一个姓名和电话,但等报出,正是朋友的朋友,一直联系而联系不上的那位。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物业说。什么办法?报110,警察到场,撞门!众人不由静下来,仿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竟然要用上这么极端办法:撞门。同时,也有所提醒,那就是:也许症结就在门里头。这时候,杨莹瑛站到前面,门厅的日光灯下,她的脸色格外显得青白。物业判定这个女人与事主最有关,态度温和下来。杨莹瑛只说一句话:师傅,麻烦带我们上去敲门,试试看。师傅不再推挡,关上抽屉,走出来,抽卡按在电子锁上,门嗒一声开了,一行人跟着进到楼里,上了电梯。

公寓的门闭着,听得见电子门铃在里边响,有性急的人伸手在门上拍,物业师傅立即制止。是啊,什么时间?半夜。电梯井里一阵轰鸣,正停在这一层,一并回身看,走出两个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走过,进去对面的公寓。夜晚的寂静被搅动,继而又平息。不晓得谁的手,伸出去握住门把摇两下,料定是徒然,可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门竟然闪开。

从玄关,就可看出装修的简单。墙面刷白,浅色复合地板。厅里几乎空着,一具饮水机,也没关电源,不时发出咕噜噜的换气声,还有一张折叠方桌,两把折叠椅,多少年前的老样式,大约是房东家的旧物。房型是两室一厅,厅是暗厅,白天也需开灯。朝南的主卧黑着,厅里的灯光投进去,看得见房间中央摆一张大班桌和一具皮靠椅,闪着簇新的幽光。桌面空空,四壁也空空,极少有人光顾的样子。另一间,朝西,是一个窄长条,通常给孩子作睡房,如今是写字间,有办公桌,橱柜,传真机,电脑,碎纸机,倒是有办公业务的气氛,仔细打量,也只有一个人活动的痕迹,这个人就是他。

室内的寒素,说明无论出租方还是租赁方,都是拮据的。有余房出租,多少算得上小康,却是不知道这公司情形如何。人们四散在各处查看,所有的窗户都没装窗帘,玻璃镀一层薄亮,这城市的夜晚是有光的,于是就像裸在露天。物业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着浏览四周。楼里的住户每日价从跟前来回,与他们收送东西,却无从知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这个当值的晚上,不期然走进其中一格单元,称得上是奇遇。他渐渐放下戒备,变得话多,甚而至于饶舌。这爿公司不错,他说,清静,不像某些租客,生人多,垃圾多,快递多,外卖多,还多喜欢装修,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就引出邻里纠纷,对物业态度也不好,五斤狠六斤,当物业是他们的杂役,一会儿让搬东西,一会儿让叫出租车,那些白领小姐,仗着年轻,很会来事,差使他们买牛肉面,送取洗烫衣物,真是让人头昏!这一家就不同了,平时常见的只有一位先生,虽不多话,却很客气——说到此,不由收住,意识到这行人所来目的就是这位先生,他向里间屋看一眼,杨莹瑛在那里,无疑是他的女人了。顿了顿,继续说——那位先生骑自行车来上班,不像有些人开自驾车,停车又是个麻烦,老先生的自行车和我们的助动车停在一起,一点没架子的!听的人打断了问,老先生什么时候下班走的?他遗憾道,七点钟才来接夜班,老先生通常下午四点钟离开,所以——又添一句,“老先生离开时总会道再见。”然后便沉默下来。

杨莹瑛站在办公桌前,无须辨认,只一眼就看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桌子。这是一具老式两头沉的办公桌,漆水都剥落了,一头抵在西窗下,一头悬空,横头牵一条细绳,挂一条蓝白格子旧毛巾,显然作抹布用,但洗得极干净,晾得也平整,杨莹瑛好像看见了他的手。桌面也是整洁的,一台电脑,一个塑料文件筐,筐里摞着图表、信函、单据,分别用夹子夹着,其中传真纸上的字迹几乎褪到无色,都还保存着,特别用笔写下日期时间。有一个笔记本,以人名分栏,时间顺序为记录,杨莹瑛稍加思忖,方才明白记录的是往来手机短信。她认出他的脾性,对电子通讯的不放心,还是相信白纸黑字。同时呢,也看见他的清闲。桌面上立着一盏绿玻璃罩的台灯,灯下的文具盒里,分门别类放着曲形针、订书机、笔、固体浆糊、透明胶带。边上是他进出拎的黑色皮包。杨莹瑛拉开台灯,旋即又拉灭。沿桌面看过去,看出窗外,对了两幢楼之间,绰约可见有一幢多层楼房,带一周花园,外孙的幼儿园就在那里。他说用望远镜看外孙,就是从这个角度吧,能不能看见什么,则令人怀疑。现在,望远镜就在左手第一个抽屉,很宝贝地团在一块丝绒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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