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在天津,首届中国京剧节正在举行,四方宾客如云。开幕式是在一个体育馆办的,主席台一侧悬挂着一个特大的电视屏幕,不断出现让人惊喜的画面。报幕者宣布,下面是电视录象—由张先生演唱毛主席诗词《娄山关》。全场暗了下来,灯光投射在球场中心一群身穿现代服装的女孩子身上,她们蹦着跳着,舞红弄绿的,不知在干什么。这时,大屏幕陡然亮起,出现了张先生的便装,他头发灰白稀疏,神情落落大方,他张嘴开唱了,是毛主席的原词:“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张先生的声音好得出奇,简直是“直追”五十年代。我立刻暗问自己:这唱儿是什么时候录的?而张的神情更好,含蓄而且凝重,反倒是五十年代所“做”不出来的。我仔细掂量大屏幕上的图像,肯定是八十或九十年代补录的。—音画分离,构成我心中巨大的谜。
身旁坐着天津友人,一打听,我猜对了。声音录自“文革”初期,那时张君秋被“监控使用”,不让登台,只能“在下边”做些音乐设计之类的事。他设计好了声腔,但自己不能唱,得让那些“没问题”的人出去唱。但“没问题”的人唱不好张先生的腔,于是只能私下求教于张。张君秋传授是小房子中进行的,张不得不反复示范。大约是求教者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与愚笨,便把张先生的示范偷偷录音,想等张先生离开后再反复练习。由此可见,艺术权威往往是不怒而威的,也是轻易打不倒的。更没想到的是,这录音穿越“文革”而留到今天,终于变成无法估价的艺术珍品。后来,电视台又补录了张先生的图像,终于“二合一”成为当时的那个样子……
张先生在电视上演唱完毕,全场灯亮。观众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仔细向下俯视着,寻觅着。只见体育场临时设置在球场中央的贵宾席中,张先生从第二排的座位中慢慢站立起来。
看台上掌声如雷,不知谁还喊了声“好儿”。全场为之欢笑。
张先生那头发,那神情,都与电视屏幕上的图像非常吻合。他笑着,其中还留存着旦角演员特有的羞涩。然而,这含蓄的笑又是男旦演员所特有的,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张的老师梅兰芳。梅先生也是习惯这样笑的,这笑不到一定年岁,艺术与造诣上不到一定火候,想这样笑也是笑不出来的。它是艺术家到达秋天时的自然产物,只要让其进入秋天,这笑容便不求自得。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艺术家”,他们都应该在自己的秋天给后世留下最宝贵的遗产。由于“文革”是一个反常的时代,张先生没能完全施展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但又偶然中被善心的弟子保存下最可珍贵的资料,终于在“文革”后合成出这样的艺术珍品—早秋的歌声,与晚秋的图像水乳交融到了一起,便给予我们反复深思与玩味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