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根本不成问题的问题。京剧被称作国剧,难道还没有夜明珠么?
但答案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记得五十年代在北京太庙中的劳动剧场,露天演出过一出玩笑戏《十八扯》,写兄妹二人都是戏迷,因父母出门不在家。于是戏瘾大开学起了戏中的选段,哥哥一段,妹妹一段,学来学去没个完,最后哥哥慨叹说“咱俩就扯哪儿算哪儿吧”。丑角演员慈少泉圆盘脸上挤着小眼睛说这台词,那情景虽然称不起夜明珠,但也总有一些“珠玉”的意思。
我再讲讲京戏的伶界大王谭鑫培的故事。他演《文昭关》,是应该佩戴宝剑的。一次他上了场才发现,自己怎么戴了腰刀?这时他已走到台口,马上要张嘴唱了—甚至胡琴的过门都响了起来!他猛地一机灵,给原来的“过了一关又一关”的言前辙改了,他唱道:“过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滚油浇。父母的冤仇不能报,腰间空挂雁翎刀!”完全合乎音韵与剧情,观众也知道谭是现编的,但仍然全场喝彩。这充分说明谭鑫培的机智,也说明观众对他的崇拜。虽然这说不上“创新”,但品质上还是属于“珠玉”一级的。这样的例子太多,一次是他主演《辕门斩子》,他在台上呼唤焦赞,扮演焦赞的是一名谭同辈的花脸演员。那花脸正在后台与他人聊天,急切中忘记戴髯口(胡须)就上了舞台。谭鑫培一见,急忙中对他呵斥:“你父亲哪里去了?快快唤他前来!”于是这演员就势从下场门下场,戴上胡须又从上场门重新上台。在京戏繁荣的时期,焦赞与他儿子都是传奇人物,脸谱也差不多。所以谭鑫培这样处理,还可以认为是帮了同辈朋友的大忙。再就是有一次他自己忙于后台聊天,结果没戴帽子就出台了。观众想笑,但都没出声,倒要看看你自己何时发现与如何解释。谭鑫培到了台口,发现了,立刻借念引子纠正:“国事乱如麻,忘却戴乌纱!”结果这一来,台下倒轰然喝彩了。还有,谭鑫培自己是讲究创新的,但他反对同台演员不跟他打招呼就改变戏路。一次演出《斩马谡》,扮演马谡的演员被诸葛亮命令推出斩首,这演员被刀斧手推下场前,不知为什么忽然加了三笑—先向左边一笑“哈哈”,再向右边一笑“哈哈”,最后回到中间,向天又来了个“哦,阿哈哈……”观众不明就里,还给了他个掌声。谭鑫培心中生气:“我要杀你,你还笑得出来?”于是当场喝令军士:“与我招了回来!”军士从命,下场把马谡重新押上舞台。谭鑫培问他:“你刚才那三笑,究竟是为了何事?”那马谡哑巴了:“这个,这个……”谭鑫培不依不饶:“什么这个?你还哪个?—推出斩首!”于是马谡重新押下,又“斩”了一回。
上述遗闻轶事真是说不尽的,它们很好玩,因此流传了一二百年。它们有珠玉的成分,但品质又不很高。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它们的“小”。所谓“小”者,是大多没有与戏剧戏曲的主干相关联。而是聪明的演员在不怎么出色的剧情表演中显露出聪明。所以我认为,即使这样的珠子再多,京戏也是“大”不起来的。因此我有这样的发现,在京戏盛兴的年代,不妨说那时观众离开戏园子回家,他衣服袋里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珠子,“哗愣哗愣”着也不嫌烦。但一二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在总结京戏的艺术经验时,要想从戏剧观上“提纯”京戏,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