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9)

湘江眨巴着眼,半张着嘴,一时没词儿,海云也是。夫妻不约而同对望,无言交流感受。海云在感到轻松的同时,还惊惧。轻松当然是为儿子的学习,英雄以成败论,学生以学习论,学习不好对学生和家长都是致命打击,儿子学习很好打击便不存在。惊惧是儿子的行为方式。真敢干啊,真有主意了啊,他就不怕万一把握不好没有学上吗?湘江的感受则单纯得多:刮目相看。于是海云明白,大局已定大势已去,现在她能做的,惟有放手,放儿子走。

彭飞走前,父亲说要跟他谈谈。他不想跟他谈。谈什么?无非大道理。做儿子做学生这么多年,最不缺大道理。潜意识里还有,对父亲自以为是的反感:作为一个被飞行学院淘汰下来的失败者,你跟我谈,凭什么?

彭飞来到客厅。纵使家中窗子大敞穿堂风阵阵,客厅仍缭绕着一片轻烟薄雾。茶几上烟缸里塞满烟灰烟蒂,湘江只用了一次打火机。第一根烟点着后就是不灭的火种,一接二二接三,再没断过。儿子坐定后,湘江开口了。

“部队,包括部队院校,服从命令听指挥是第一条。”彭飞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点了点头。“得能吃苦。”彭飞如前,再次点头,顺从驯服,就要走了,何妨把儿子角色扮演到底?“不要抽烟。”闻此,彭飞诧异,抬头看,看对方表情。同样的话,语气或表情会赋予它不同的含意。湘江深吸口烟,吐出一长串烟圈,隔着烟圈眯眼看儿子:“你肯定在想,你抽烟这么凶,却要求我不抽——”彭飞连忙摆手表示不是。真的不是,父母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求孩子做到,或者说,越是他们想做做不到的,越希望孩子做到,把孩子当做实现自己未竟理想的工具,太常态了。他解释:“我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单拎出这事儿来说。”湘江吸口烟:“部队,尤其刚进部队,你会觉得很艰苦,很单调很枯燥很紧张,睁眼闭眼,一帮清一色的小伙子,从早到晚,除了学习就是训练,这种情况下,人很容易就抽上烟了。”彭飞神情开始专注,湘江瞥他一眼:“想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被淘汰?”彭飞神情越发专注,湘江在心中一笑:“鼻炎。感冒引起的。”彭飞脱口而出:“就因为鼻炎?”湘江毫不介意,他理解他的质疑,他也曾像他一样因年轻而无畏:“就因为鼻炎。鼻炎会引起呼吸不畅,在高空中呼吸不畅可能会导致耳鼓膜穿孔,直至,耳聋。”彭飞镇定听,心却禁不住颤了一颤。

该走了。海云说要去火车站送,湘江张罗着打电话叫车,彭飞坚决不让,他甚至不让他们下楼。出门前搂住妈妈用脸贴一贴她松垂的面颊,说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就在这里‘别’了吧”,松开妈妈对父亲点点头,就提着包开门走了出去。这时是傍晚,漫天晚霞大红大蓝,一群信鸽扑啦啦飞进融入,如一帧动态的剪影。夫妻俩站在窗口看儿子在视野里出现,又从视野里消失,海云流泪,湘江轻叱:“你看你!他以前又不是没离开过家。”“不一样。从前他离开家,是暂时的。”“这次也不是永远的,总还要回来。”“这次是永远的!再回来……是暂时的……”湘江无语。是的,真是这样的。当年,他,海云,还有无数无数的孩子,长大了离开家,都是这样的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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