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操场上的一幕将艰苦、严酷等熟知字眼瞬时具象化,这一段膨胀于胸的脱颖而出高人一等的优越喜悦迅速冷却。好比千辛万苦甩掉无数对手登上一座山,刚刚喘了口气,就发现眼前还有座更高的山,更致命的发现是,这座山后还将会有山,他们踏上的淘汰之旅名不虚传。
到空军飞行学院正值出操时间,操场上一队学员在跑一万米,汗衫军裤解放鞋,头发短极,要不因为色黑,远看就是光头。他们显然跑了有一段时间了,队伍拉得很长,跑在前面的步履还算矫健,落在后面的个个气喘吁吁,终于有一位跑不动,开始走,只两臂端在腰间。一个人“嗖”地骑车而至,手拿小竹竿一戳他背,吼:“跑起来!”
这一幕被乘大巴路过的彭飞们尽收眼底,彭飞忍不住对身边罗天阳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罗天阳忙以食指按唇做了个噤声动作,同时伸长脖子看坐前面的两个接站干部,见他们似没听到,方才放心地收回身体。
彭飞和罗天阳坐一趟火车来的。与彭飞的单枪匹马相反,罗天阳全家出动。妈妈妹妹弟弟都哭了,罗天阳和他爸眼圈也红了。一家人尽情哭泣,悲伤,幸福。父亲哑着嗓子嘱咐儿子,到那儿记着照张穿军装开飞机的相片寄家来。该上车了,妹妹哇地哭出声来,罗天阳从提包里摸出个手巾包塞给妹妹让她和弟弟一人俩,里头是四个煮鸡蛋,妈妈给他带路上吃的。妹妹不要。罗天阳说他睡一夜就到,到了那边有人接用不着吃,坚决让妹妹拿上走。火车开了,罗家四口高高低低伫立月台目送,火车带起风撩动着他们的衣襟、头发,罗天阳泪流下来了。也许这就是亲人?在一块儿,打;分开了,想。那一刻彭飞庆幸自己不让父母来送的英明。妈妈肯定会哭,他肯定受不了妈妈哭,可他不愿当着父亲面掉泪,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火车正点到达。车站外,“空军A飞行基础学院”的接站牌旁站着两个空军军官,旁边聚着二十多个穿着各异但都提着大包小裹的男青年,其中一人身上还斜挎把吉他,姿态神情俱潇洒,彭飞罗天阳出站后毫不费力就发现了这醒目的一群,一军官为他们在名册上做了登记后说,只差一个了,那人所乘火车还有几分钟到。二十分钟后,人到,手提深灰塑料革提包,包上穿军装戴红卫兵袖章的毛主席头像依稀可辨。是宋启良。
大巴驶过操场,向学院深处去,一路嘁喳声不断的车厢一片肃然,适才操场上的一幕将艰苦、严格、严酷等熟知字眼瞬时具象化,这一段膨胀于胸的脱颖而出高人一等的优越喜悦迅速冷却。好比千辛万苦甩掉无数对手登上一座山,刚刚喘了口气还没完全喘定,就发现眼前还有座更高的山,更致命的发现是,这座山后还将会有山,他们踏上的淘汰之旅名不虚传。车在树荫掩映的一幢三层楼前停下,车停下了,到了。学生们提着包和心,默默下车。
这批学员总共561人,为一个大队,团职编制;下分四个学员队,营职编制。这幢楼是一分队的学员宿舍。一队长个头中等,“八一”字样的棕红军官腰带紧束,宽肩窄臀,完美男性三角。隔着军装都可确定,裹在里面的身体除了骨头全是精肉。此人丹凤眼厚嘴唇,却既不显阴柔也不显憨厚,目光大多是平静,时而眼波一闪,便会如受光钻石般射出一束凌厉。一百多个身着五花八门老百姓衣裳的准军人们,在他面前不由自主尽量挺直了腰背。
“正式向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他说,“正式”是因为此乃全队学员到齐后的第一次集合,“我是你们的队长,我叫徐东福。徐是徐向前的徐,东是毛泽东的东,福是——”与此同时彭飞顺着对方思路快速在脑子里搜索,无果,兴致盎然等,等待徐东福对他那个俗气的“福”作何豪迈注解。徐东福说:“——罗斯福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