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恼火之余,我又暗暗对自己的这种变化觉得窃喜,觉得自己真的被“改造”了,把自己放到了最低处,洗净铅华,甚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自小被视为天才,一个过分敏感的孩子,长大后又常被指责过于强势,恃才傲物,生平第一次被称作了“笨人”,我简直当作是难得的夸赞。
世上不乏自视聪明的笨人,却难得有聪明人清心做笨人——倘若真能做到,才是真聪明。
但我不想再同月桂争辩这些道理,只在心里暗暗发誓:回园后要尽量减少往来,能不说话就别说话了,免生是非,或许昨天的“止语”牌就是一道明明白白的警示呢。
同时,我也跟自己说:这是禅修期间的最后一次出园,买了生活必需品后,就踏踏实实地修习,别再出来了。
买了樟脑丸、洗发精、毛巾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把发绳掉了,愈发烦恼,觉得是自己破戒的一种惩罚。
尤其在收拾巧克力盒子时,越发感觉像是某种警告:离开上海时,好友台啸天曾送了我一盒巧克力,今早发现,昨天那响亮的声音便是因为老鼠打翻了糖盒,滚落在地的巧克力上爬满了细小的虫子,而且找来找去发现少了一颗,这太可怕了——如果那颗糖被老鼠拖到了哪个角落,不知要招来多少蚂蚁。
我把剩下的巧克力连盒子一起倒掉了,心里很是烦恼,也像是爬满了虫子。而我从昨天到今天都在杀虫,密密麻麻肉眼看起来都费力的小虫子,在行李箱边转来转去,爬得一地都是,赶也赶不尽,只好干脆用开水浇,既是犯戒,也是烦事,真是两头不到岸。这些琐碎的现实的烦恼亦如虫咬。
张爱玲的名句不再是形容,而有了最具象的现实版:生活像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虫。
收拾妥当后,开始洗头洗澡,又趁有水洗了脏衣裳和毛巾,再去禅堂取了禅帐来洗——在家里不事劳作的我,现在每天都在劳动,洗衣,洗碗,现在连公用之物也主动拿来洗涮,总算是个进步。
定力、耐性、勤俭,学到一点算一点,都可谓修行得益吧?
世人把禅修看得很神秘很强大,来到才知道,不过是另一个人世,但确实更封闭,更简单,更规矩、严谨、清净、自律。尤其是各处都贴着“止语”的标记,让人望之生畏,顿起恭敬之心。
晚上开示时,尊者念了一首偈:
没有犹如贪婪一样的火,
没有犹如嗔恨一样的恶,
没有犹如愚痴一样的罗网,
没有犹如贪爱一样的河流,
没有犹如五蕴一样的苦,
没有超越寂静的快乐。
尊者说:地球升温与人的贪念一起不断增长,不能说没有关系。当代人的贪念越来越强,嗔怒越来越盛,外界就会越来越热。这些话,引起我深深思考。尤其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在我出到园外又回来,等于重新到“俗世”打了个转儿,换了另一种眼光看禅林,这番话就更加感慨深刻。
戒除贪欲,戒除嗔心,这是多么艰难的修行,却又是何等殊胜的境界。
再次想到日间与月桂的种种不睦,不禁想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种考验,一道关口:学会与月桂相处,也就学会了对付生活之袍上许多琐碎的烦恼之虫。
第二天是周日,仍是可以请假的,但我已打定主意再不会出寺了,因此照足作息表闻钟即起,上早课,做义工。
午饭后刚想睡一会儿,月桂又来了,一进门就哭,说头疼。原来她来了月事,但因为园中停电,就洗了冷水澡;又加上隔壁邻居梦游,让她接连三晚都睡不好觉,想找妙韵换所孤邸,妙韵不予理睬,还打起官腔来,说没事不要到孤邸找她,还告诉她不要跟人说彼此在大理是旧识。种种缘故让月桂觉得备受委屈,傲气全消,加上头疼难耐,就找我哭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