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山(3)

方经理也看得很喜欢,好几次夸我招人招得好,看人看得准。“这还用说,”我总是沾沾自喜地回答,“干了三四年了,咱们这一行,不是我夸口,早就摸透了。不管什么人,只要在眼前一过,技术行不行,一目了然,从没走过眼。”

这时候,老方就会挤眉弄眼地笑起来:“那么,泡妞行不行呢?你看走过眼吗?”

马上我就蔫掉了。我的组花,我的镇组之宝,我手下唯一的姑娘——小花,招进来没过一年,就被小山泡走了。在这个男女比例超过十比一的地方,小花起着重要的平衡作用,她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中心,是团队凝聚力的重要源泉。要不是小山实在太出色,我真想以“破坏团结”的罪名,把他从组里赶出去。

原先我很喜欢组织活动。打牌,吃饭,唱歌,旅游,反正都是公司出钱,以团队建设之名,行吃喝玩乐之实,何乐而不为?都是二十来岁刚毕业的,一玩就玩到一起去了,基本上每过一个月,我们的团队就要再建设一次。但不知不觉,小花跟小山越走越近,后来,他们两个就退出了小组根据地,出去打游击,不跟我们混了。剩下我们一帮单身男青年,再搞什么活动,十几根光棍凑在一起,如同一堆柴火垛子。缺了那颗火星,干什么都索然无味,黯然无光。再后来,这对狗男女更是变本加厉,伤口撒盐,弃我们广大光棍于不顾,悍然宣布依法结婚,买了一套小房子,自己过起了小日子。

在那些独守空房、孤枕难眠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羡慕小山啊,可是谁能想到,甜蜜的糖衣下面,掩盖的是一颗炮弹呢。小山工作更加拼命了,加班加到自然困,敲键敲到手抽筋,本来就上有父母,下有妹妹,现在又加上一套房子,压上三座大山,就连孙悟空也活不下去,偏执狂更是别想生存。

天道酬勤,立竿见影。一方面,小山的工资翻了一倍,看样子可以提前解放。老方也私下透露,我们部门还要扩充,打算提拔我做副经理,我的组长位子,就传给小山来做。另一方面,又一个加班的凌晨,他猝死在办公室里。

在细雨蒙蒙的龙华殡仪馆,我参加了小山的追悼会。追悼会的情绪完全被他的家人主导了:老态龙钟的父母,稚气未脱的妹妹,还有花儿一样的小花,全都哭成了泪人儿。就连我们十几根光棍,也都泣不成声。蒙眬的泪光中,我第一次发现,这家伙还是蛮帅的,即使是在遗像里,微笑的样子仍然很帅,难怪是他突围而出,泡走了我们的组花。不过,那也是最后一次帅了,过了半小时,帅皮帅肉都变成了帅骨帅灰,捧在湿透了的小花手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当然,我也没想过要见他。直到这个晚上,他自己出现在我的面前,还跟我亲切握手……

老大和小山一前一后,簇拥我进了房间。这似乎是个书房,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老大又拧了拧开关,把灯光调到最暗,然后又搬来一个花瓶,挡住一半灯光,遮出一个黑暗的角落。小山松开我的手,飘到那个黑角落里。老大给他搬过去一把椅子,他就在椅子上坐下来,跟我遥遥相对。

我长吸一口气,打量这个阴暗的影子。他的形状有些模糊,轮廓并不确定,从头到脚,包括脸上的眼镜,都在空气中不停地发散,不停地波动,如同信号很差的电视里扭来扭去的图像。他也没有一个沉重的肉身,他像一缕轻烟,无法下坠,无法定型,虽然他屁股底下有把椅子,但是很显然,他根本没有坐着,而是浮在椅子上。

只有一样东西没有飘——眼神。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漂移,眼睛从镜片后面坚定不移地看着我,就如同我第一次给他面试。是的,偏执狂的坚决,

那是他的眼神。不成功,毋宁死,这是他的信念。所以,他就死了。没错,这就是小山。

鬼!

底牌终于亮出来了,没有超出我的估计,却超出了我的胆量。我哆哆嗦嗦地向老大看过去,他肯定地点点头:“是的,向我介绍你的,就是小山。”

老大的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狡黠的笑容。忽然,我明白过来,在这个房间里,不止是有一个鬼,而是有两个!甚至连楼下网吧里,镇上店铺里,路上我看到的任何一个人,可能都是鬼。

再一次,我出了一身冷汗。三万六千根毛孔,结出三万六千个鸡皮疙瘩。所有的聊斋故事,所有的民间传说,一起涌上心头。莫非那辆黑色别克,就是传说中的阴间渡船?我已经不在人间?这看似繁华的法华镇,难道只是一个鬼城?

可是——

我区区一个编软件的,把我拐到鬼窝里来,又有什么用呢?不是说谈项目吗,你们两个鬼,有什么好谈的呢?难道你们要搞鬼城信息化?

整整一天一夜,我都在等他亮出底牌,可是一旦真的亮出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使劲拍着自己脑袋,巴望着把自己拍醒过来,回到星期六的床上,看着窗外东方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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