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盖运昌半瞑半醒着做了一个梦,梦见老槐树冠的云端上端坐着佛菩萨,怀里抱着的小儿一脸猴相,风清月明,不断放大的槐花流连其间,如风行于萍,鱼游于渊,佛菩萨便沐浴在这一片光明中。他看佛菩萨的脸,脸儿圆润,双目清纯,身材窈窕,微微颔首,眼神有些羞涩,有些不安,那神情却是暗含了人间烟火的。盖运昌想走近,身子却一步也挪不动,直到院子里第一声鸡鸣漫入屋内,他彻底醒了,手微微颤抖,眼望着屋梁,是瞬时的梦境呢?还是瞬时的幻灭?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睁着眼看窗外,脸和手有些干,搓了一把,突然明白河蛙谷的景象,那是老天预示他的福啊,那哪里是怪呢?那是佛前点灯的童子呀。他大喊一声,披了夹袄,手插在袖筒里两条粗壮的光腿吊在炕沿前激动了半天,直到夜薄薄的帘子被清晨第一缕曙光掀动。一天开始了,他才穿衣下地。洗漱后要吴老汉鞴了骡子往谷里走。
苇箔下的河蛙谷很安静,那种安静像有什么东西蹲踞在附近。聂广庆探出脑袋看远处,远处不可预知的地方,有一种声音突然卡在那儿了,那声音将聂广庆的心提到了悬浮状态,望着那一片土地,有好长时间他习惯性地想到了它秋后的收成。眼前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渡过了黄河的女儿,女儿被饥饿的人群夺走的时候,他想什么来着?什么也没有想,这个世上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栖息地,就已经很满足了。
狗跟着聂广庆走出了地窝子,聂广庆在苇箔的暗处撒了一泡黄尿。狗等着他蹲下来,每日的黎明,狗都在这种等待中度过。那一泡陈夜的宿便,狗会在欢快中跑过去舔他的腚,并吃掉它早晨第一顿口粮。一切,在早晨的第一道程序结束后,聂广庆会挽起袖管走到水边,用他糊满眼屎的眼睛盯着水边在黎明中要出来透气的鱼,很敏锐地抓下去,一条鱼或一只蛤蟆,在他的手掌中鼓突着眼睛,聂广庆把它们放进铁锅里,开始用火镰打了火煮,风把开锅的香气送到地窝子上空,地窝子里的女女开始探出了头,朝着这边笑,她的笑是慵懒的。
太阳收起了地表的雾障,狗把他们吃剩下的骨头收拾到自己的肚里,伸了个懒腰走开了。狗有意躲开聂广庆走到了苇箔深处,它的耳朵竖起来听着主人的叫喊,眼睛却盯着远处。它心里有一分不舍,从昨天开始,它知道昨晚的人没有离开那一块主人开出的荒地时,它就开始兴奋了。它的那种兴奋像虫子的牙齿咬着它的喉咙一样,让它痒痒的,它的嗅觉灵敏到远处,它等待着,等待在一天结束后另一天的开始里,它不知道这种等待就要在它不谙世事中陷入巨大的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