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田大瞎子还是替儿子张罗。他家和张荫梧沾点亲戚,他写了一封信,叫田耀武到博野杨村去一趟。那时张荫梧管辖着附近几个县,要组织民团,还要“改选”区长,就叫田耀武回到本县本区服务效力。

田大瞎子随着办了几桌酒席,把全区的村长村副请来,吃到半截腰里,把儿子的名片发下去,又叫田耀武敬了酒,他才把请客的意思说明:“请各位老兄老弟照应照应你们的侄儿!”

那时的村长村副差不多都是田大瞎子一流人,就说:“不照应他还照应哪个去?可是一件:耀武当了区长也得照应着我们哪!”

田大瞎子说:“那是。有个大事小情的,总得比别人有个看顾。听张专员说:不定哪天日本人就会过来。这,我们谁也没有办法。国家养着那么些军队,都打不过,你们说我们老百姓可有什么能耐挡住人家?可是,我们得防备一件:到了那个时候,地面上一不安稳,我们就要吃亏,我们是吃过亏的人了。放耀武在区上总好一些。张专员又要组织民团,不久这些公事就要下来了,各村殷实户主,都得出人买枪,这是件风火事儿,区上要没个靠近的人儿,咱们可有很多事不好办哩!”

“今年这么旱,大秋好不了,哪里有富余钱买枪啊,一杆湖北造就要七八十块大洋哩!”有几个村长村副发起愁来。

“这是张专员委派给耀武的命令,我们也没法驳回。”田大瞎子说,“可是也犯不上为这件事情发愁作难。各位回到村里掂对着办就是了,叫那些肉头厚的主儿买几枝,其余的就摊派给那些小主儿们。可有一件:钱叫他们出,买回枪来,还得拿在我们手里!”

宴会完毕,村长村副都说在改选区长的那天,投耀武的票。

天很热,送客出门,田大瞎子就搬一把藤椅,放在梢门洞里,躺着歇凉。

东头有一个叫老蒋的,这人从小游手好闲,专仗抱粗腿吃饭。他每天指望的就是村里出点横祸飞灾:红白大事,人命官司,失火求雨等等,找些油水。这些日子天旱,农民们早早晚晚好站在村边大堤上望云彩等雨,他就过去,说:“老天爷又等着子午镇的好戏看了!”

农民们答腔的很少,他们明白:就是眼下落了透雨,收成也不会好,再加上求雨唱戏花钱,穷人更是难办。

老蒋正自没趣,看见大班的客人们走了,就摇着蒲扇拐到这里来,他放轻脚步走到田大瞎子身边说:“我说呀,老天爷也瞎眼,这么热天,他还不下场雨叫你老人家凉快凉快!”

田大瞎子眼皮也没抬,只把跷起来的一只挂在大脚趾头上的鞋摆动摆动,半笑半骂地说:“滚蛋吧!又跑来喝我的剩酒了!”

“叫我看呀,你还是不会享福。”老蒋说,“大地方不是有了电扇吗,怎么还不叫耀武买一把回来呀?我们也站在旁边,跟着凉快凉快。”

田大瞎子不说话,老蒋就冲着他扇起扇子来。田大瞎子坐起来说:“算了。你去把管账先生叫来,有点剩酒菜,你们一块吃了吧!”

老蒋跑去把先生叫了来,田大瞎子告诉他们派款买枪的事。

先生抱着大账算盘,老蒋背着钱插,先从尽西头敛起,到了春儿家里。

秋分和春儿正为冬天的棉衣发愁,每天从鸡叫,姐妹两个就坐在院里守着月亮纺线,天热了就挪到土墙头的阴凉里去,拼命地拧着纺车,要在这一集里,把经线全纺出来。一见又要摊派花销,秋分就说:“大秋就扔了,正南巴北的钱粮还拿不起,哪里来的这些外快?”

老蒋说:“你说这话就有罪,咱村的收成不赖呀!”

“谁家的收成好?”秋分问。

“大班的支谷,下了一亩八斗,你砍我的脑袋!”老蒋说。

“别提他家!”春儿说,“那是大水车的灵验,我们哩,我们这些穷人哩,别说八斗,八升打出来,你砍了我的脑袋!”

“你可有多少地亩呀?”老蒋笑了。

“他地多,就叫他把钱全垫出来呀!”

“人家不是大头!”

“他家不是大头,难道我们倒成了大头?”

“这是全村的事,我不和你小丫头子们争吵。”老蒋说,“你不拿也行,到大众面前说理去!”

“你们是什么大众!”春儿冷笑着,“还不是一个茅坑里的蛆,一个山沟里的猴!”

管账先生说:“你这孩子,不要骂人,这次泼钱是买枪,准备着打日本,日本人过来了,五家合使一把菜刀,黑间不许插门,谁好受得了啊?”

“打日本,我拿。”春儿从腰里掏出票来,“这是上集卖了布的钱。我一亩半地,合七毛二分五,给!”说着扔给老蒋。

“这就是咱村的一大害,刺儿头!”老蒋走出来,和管账先生嘟囔着。

听说山里的枪枝子弹便宜,老蒋在那边又有个黑道上的朋友,写了封信,田大瞎子派芒种先去打听打听。这孩子吃得苦,受得累,此去西山一百多里地,两天一夜,就能赶回来。

芒种轻易不得出门,听说叫他办事,接过信来,戴上一顶破草帽,包上两块饼子就出发了。

这时已是起晌以后,农民们都背上大锄下地去了,走到村边,从篱笆门口望见春儿和秋分,正在葫芦架下面经布,春儿托着线子走跳着,还挂好一边的橛子。芒种想起身上的小褂破了,就走了进来。听见脚步声,春儿转过身来,没有说话。秋分抬头看见,就说:“起晌了,你倒闲在?”

“我求求你们,”芒种笑着说,“给我对对这褂子!”说着把饼子放下,把褂子脱下来。

“什么要紧的事,你这么急?”春儿停下手来问。

“到山里送封信。”芒种说。

“颠颠跑跑的事,就找着你了?”春儿盯着他说。

“没说吃着人家的饭嘛,就得听人家的支唤。”芒种低着头。

“叫春儿给你缝缝,”秋分说,“她手上戴着顶针。”

春儿回到屋里,在针线笸箩里翻了一阵,纫着针走出来,一条长长的白线,贴在她突起的胸脯上,曲卷着一直垂到脚下。她接过褂子来,说:“这么糟了,衬上点布吧!”

“粗针大线对上点,不露着肉就行了。”芒种说。

春儿不听他的,又回到屋里找了一块白布,比了比,衬在底下,密针缝起来,缝好了,用牙轻轻咬了咬,又在手心里平了平,扔给芒种:“别处破了,这个地方再也破不了啦!”

芒种穿在身上,转身到墙根水瓮那里探头一看,说:“又干了!我去担挑子水来!”

秋分说:“一会儿我和春儿去抬吧,叫你们当家的看见,又该说你了!”

“这是体己活,他管不着!”芒种说,“我要两三天才回来哩!”

他担起她们的小筲桶就出去了,担了一挑又一挑,小水瓮里的水波波地漫出来了,又去担了一挑,浇了浇葫芦。

春儿在他背后笑,刚刚给他缝好的褂子,又有一个地方,像小孩子张开了嘴。

“来!再对上几针,”她招呼着芒种,“就穿着缝吧,给你叼上一根草根儿!”

“叼这个干什么?”芒种说。

“叼上,叼上!要不就会扎着你,要不咱两个就结下冤仇了!”春儿笑着,把一根笤帚苗放在芒种的嘴里。

两个人对面站着,春儿要矮半个头,她提起脚跟,按了芒种的肩膀一下,把针线轻轻穿过去。芒种低着头,紧紧合着嘴。他闻到从春儿小褂领子里发出来的热汗味,他觉得浑身发热,出气也粗起来。春儿抬头望了他一眼,一股红色的浪头,从她的脖颈涌上来,像新涨的河水,一下就掩盖了她的脸面。她慌忙打个结子,扯断了线,背过身去说:

“先凑合着穿两天吧,等我们的布织下来,给你裁件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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