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山演的《打虎进城》,要论当时的本领,他是我们仨里最好的。如何“布置”一段书,横生枝杈,制造噱头,又不能离题太远,他已经有些经验。尤其对“书筋”(诙谐人物)的塑造,虽然台下只有两个人,但已可联想到若在茶馆或剧场,一定会要下不少彩头。对口技的运用,我和李菁都不懂,只有他已略通门径。
最后我说《灞桥挑袍》,上来没几句,张金山就叫停,冲我吼道:“你这是说书呢吗?”我说:“怎么了?”他说:“几句跟一句似的。”从他那儿,我才知道评书里有“节奏”这东西。
此后的很长时间,我们基本一周一聚。可以这样说,我的表演启蒙,是李菁和张金山点拨的。我至今感激这两个人,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是没有摩擦……许多人难以接受张金山语言的急促,就说他一无是处,其实,他应当称得上是我们这一代演员中,接受过系统训练,并通过自己的揣摩、总结,形成了自己的完整表演体系的人。他秉承、自悟的一些表演规律,即便是外行人看来,也是生动有趣的。
我那时还常挂“鬼脸儿”(面部表情僵硬)。张金山教我放松的方法很特别——不管其他器官,只需松弛自己的嘴。不能撇嘴,否则会显得“面冷”,使脸的上半部僵化。即便是在不说词儿的时候,也不能闭嘴,嘴一闭,在台上的神就断了。
他传授给我一个手眼配合的方法,在我后来的表演低谷期,这个方法帮我重新找回了台上“凝神”的感觉——身体头部保持不动,伸出左手(要是左撇子就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高与肩齐,与身子平行顺时针画圈,再逆时针画圈,双眼一直紧盯着指尖,循环往复,每天40分钟,很枯燥,但很见效。
他很注意手脚的交错、协调,在一般情况下,脚是丁字步,哪只脚在前(如左脚),上面的手就要位置相反(右手在前)。
他会三种方法学“马跑”的声音:一是,上下齿张开约一寸距离,随着气流催动,舌尖在上下颚之间波动;二是,微张开嘴,气流催动舌根,发“啊呀”的声音;三是,下嘴唇往上兜起,用舌头嘬下嘴唇,再松开,十几下,力量由强到弱,但最后一下要干脆(这种方法是在模仿一匹马由远至近跑来,最后停住的过程)。
他还教我定位想象。如“掏翎子”,双手置于脑后,各伸食指中指,用意念想象捋双翎尖,“涮”出一条弧线到身前斜侧45度,凝住眼神想,翎子有多长,翎尖在什么位置。
那时我们三人常做一个游戏。口中从一数到十,配合手势,看谁做得最放松、自然,张金山最强,李菁次好,我最差。
我们这一代演员,对自己的经验很少去做书面总结,有些人是受对诀窍“秘而不宣”传统思想束缚,有些人是懒得做这项工作。其实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对后来的初学者是颇有益处的,甚至看后水平会突飞猛进。旧日的伙伴们,请现在就拿起笔,不要等真正老了再去写“回忆录”,因为“过程”是会遗忘的。
几乎每次“过排”前,我们仨都在一起吃饭。张金山的拿手菜是西红柿炒鸡蛋。我一直有个想法,看一个人做菜,就能看出他的艺术品位。过完三段书,我们集体去小便。张金山一推开肉食店的门,必然要大声吼道:“说书唱戏劝人方,一条大道走中央……”不为练功,纯粹是发泄。路灯底下玩儿棋的几个老头儿,吓得直哆嗦。我们走进对面阴森的小茅房,站成一排,哗啦啦的流水声过后,张金山提上裤子,扭过头来问我和李菁,问:“你们碰过女人吗?”李菁说:“没有。”我说:“处男。”他听罢,在厕所里面一阵坏笑。
张金山平日里信口开河,有些事倒藏着掖着,他在老家早就结婚,并有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