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魔者 (8)

他永远会记住那一刻,他接过她递来的抱枕席地而坐,看着她手指在音响前按个按键,然后挪过身子到他旁边坐下,先是吉他的声音,然后是那个他没听过的歌手的声音,那低哑的嗓音一出现,他眼前的小房间突然变成了年少时看戏的庙埕,他甚至闻嗅到夏日大雨前特有的蒸热气味。

天色渐渐暗落来 乌云汝是按佗来

这个热天的下哺 煞来落着一阵的毛毛仔雨

踏着静静的街路 雨那会变成这呢粗

雨水扑伫布篷顶 看戏的阿伯也煞拢走无

下晡的陈三五娘 看戏的侬拢无 看戏的侬拢无

锣鼓声 声声块庆团圆 台下无一声好 台顶是拢全雨

低头闭眼随着音乐晃动身体,直到歌曲结束,才回过神来对他说:“好美对不对。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种音乐。”

他无法回答,他已热泪盈眶。

为了怕他尴尬,起身走到书架前翻弄,背对着他,他趁机用手背抹去了眼泪。“你看这个。”短短时间里,像变魔术一样,突然拿出好多大大的书本到他面前。“你看这是洪通,这是罗丹,这是罗特列克,这是米罗,这是黄土水,这里面有画家,有雕刻家,有木雕师,有素人画家,这些书都可以借给你。”

她说了好多话他来不及听懂,这个女孩子真可怕,她怎么知道他这么多,那些他从来无人可以分享也没有语言能表达的需要,仿佛划破暗黑夜晚的第一道晨光,她不仅是那晚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少女,突然又化身为他的翻译者,将他脑中那些不成形的、无以名状的事物与渴望,尴尬害羞无法说出口,那些他身边的每个人都翻译做“会饿死的、不切实际的空想”,用一张CD,几本画册,墙上的木雕面具,与她口中繁复美丽的语言,描绘出了他长久以来的独自想象的世界。

“我们下楼去吧!”说,“这些你先带回去,改天我再帮你找一些。”她站起身,他却因为太强烈的震撼而全身发软,生平第一次他这样强烈地想要拥有一个人,他必须拥有她,这个他灵魂的翻译者,他无法再忍受过去那长久的空乏了。

那个时间,晚上六点半,他很确定她的父母已经到夜市去了,但可以假装是要找她的妈妈。这只是个大人的问候,他可以说得很轻松很正式很坦然。只是再确定一下那天晚上是不是幻觉,或者将那幻觉打破。当他拨通电话,“喂”听见她的声音,没用的打破不了幻觉,只是引发更多幻觉。电话里的她听起来更诱人了。

阿鹰犹豫了一个多月才决心拨打那个电话号码,反复思想仍拿不定主意,那段时间因为椰子汁断货,结束了三个多月的摆摊营生,他又没固定工作了,有几个朋友来谈合伙,接了一个新的雕刻工作,租屋处的楼下合板搭成的工作间积尘已久,他常翻看给他的画册,感觉自己可以开始雕刻出不同的东西。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

电话里他们聊了好久,这次,他终于听懂她说了什么,因为不必去克制冲动,也没有负疚的情绪,他们像老朋友那样聊着上次听到的音乐,她告诉他黄土水的故事,他对她说自己的雕刻师傅,聊了快半个小时,直到淑娟几次来电话前探看:“聊什么这样开心?”

他决定约她,结束这通电话。“要不要跟我去打球?”他说。“好啊!”她回答,语气天真得使他感觉自己像个罪犯。“那约明天好吗?”他继续犯罪。“好。”她回应。

这之前他可有煞车的机会?有的,有太多机会,他都没有煞车,甚至连犹豫都不算犹豫。“为什么不行?”他问过自己,但不是什么挣扎矛盾,更像是说服。“为什么不行,倘若她也喜欢我的话。”而他不确定,他在做的一切不就是想确定想逼近这个答案吗?

单独见面的那天,他去车站接她,她说转了两趟公车才到台中呢!他这才想起应该去她家里接她,下一次我直接去载你,他说。下一次,他甚至已经在想下一次的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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