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魔者 (2)

“你跟你老爸同一个款。”母亲时常恨恨地说。十八岁之前他没见过他父亲,从母亲口中断续听到的全是咒骂,他出生成长都在外婆家,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再嫁(她与他父亲那场婚姻根本不合法),他便让外婆与舅舅抚养长大。父亲身边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呢?父亲跟女人的关系是如何呢?母亲之所以说他像父亲是基于恨还是因为爱?或者是因为恨与爱交织(他的诞生是母亲对父亲由爱生恨那绵密的过程之产物)使得母亲看见他时看到的都是父亲的残影,被长久来的渴慕、怀念、悔恨,甚至报复等复杂心情一层一层涂抹上不同色彩,那影像已非当年他们相识相恋所见(母亲后来总说那是一场诱奸),因为他的出生、成长,自己日渐长成一个据说外貌酷似他父亲的成年男人,在母亲心里的父亲的残影与他的形象交叠,在父亲死后(母亲的恨意如此之深以至于她不愿参加那场葬礼,连父亲的尸体都不愿见到),母亲时时检验着成年的他身上还遗留着多少父亲的“余毒”,母亲对他这些年来的外遇事件反应之激烈也是出于此因。“什么款人生什么款儿子!”母亲恶狠狠地骂,他不回嘴。母亲也是女人啊!他的存在标志着母亲初次(甚至是唯一一次)爱情的失败,他怎能怪她。

曾经,他拒绝过他父亲,在他十三岁那年。曾有过一次机会能够重返父亲家,父亲在客厅等待,他却没有走出房门,他听得见父亲说话的声音,那么洪亮,那样有力,他甚至可以想象那个声音会有着什么脸孔,母亲总说他与父亲相像。父亲在客厅与母亲争执,即使在盛怒中父亲也没有说出难听的话语,声音坚定语调温和措辞文雅正如他所期望,不是那个被母亲或村人妖魔化的负心汉,隔着房门传来坚定声音一再地重复着“我要见我的儿子,请你让他自己决定”,他知道这些年来父亲挂念着他。

这时若走出房门就是背叛,他动弹不得。几个小时漫长如同一年,如十多年岁月在隔绝的空间里快速流过,直到阿嬷进房来对他说,他走了你可以出来了。他就此失去了与父亲见面的机会。

再见面时父亲已经病危。“你跟我想象的一样。”父亲以虚弱的声音对他说。“你也是。”他无法以完整声音说出这句话,大妈跟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都在身旁。“你要照顾你妈妈。”父亲对他说,他在加护病房外守了三天,那次他见到父亲却已是父亲的最终了。

女人,似乎不进入她们的身体很难爱到她们,他无法以对待男人的方式去关心她们,那需要更具体、更细致的表现,性是一种方式,对他来说宛如序曲,是一切故事的发端,他必须承认他经常没多想,仿佛身上具备某种能力不可能不去使用,他太喜欢那个最初的刹那,眼神流转,从暗示、明示、挑逗到成真,有时短短不到一天,有时长达数个星期,那过程酷似他面对木头,手指摩挲想象着该从其中雕刻出什么,可以成为什么,这是创作。没爱上之前他说不出这种句子,但这是创作,他的手可以在女人身体上雕刻,创造出神奇。

“这样跟动物有什么不同?这根本是在发情。”他妻子曾这样控诉他。

女人的身体太神秘,不以自己的唇舌性器去抚触你什么也了解不到。“但为什么要了解这么多人?她们与你何干?”若有人这样问他,“世人都与我有关。”他将这么回答。

他用身体爱女人用感情爱兄弟。谁说他这不是爱。

男人,女人,凡是来到他身边的人他都很难抗拒,那种想要亲近,想了解,想与之有关系,能够从身体里给出某种什么,说一句话,一起做件事(性爱或其他),或者只是安静不语地相对,他就是可以感受到与人之间那种奇妙的涌动。与别人亲密,拥有不间歇的友谊或爱情,“感情”,那是他生存的意义。但这些话都只是他的内在独白,在妻子情人朋友眼中看来,他就只是个负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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