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与我们(4)

其实这不是“陪”。我疑心谢海与我们在一起,他是喜乐的,有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他视我们,就像同志找到了组织;我们视他,好比遇见失散多年的兄弟。因为我们比他还穷,他对我们越发钦佩,宠爱有加,跑过来捉住我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手心,说:我做得不好,我要向你们学习。他惭愧得都快哭了。

我们去他经纪人的会所,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作为艺术家的谢海。他在墙上,在他的那些水墨里——就是那些瓶瓶罐罐,俗称“谢小瓶”的瓶子里——插着“折枝花”,淡雅的颜色,有阴影。可以想见某个春日、秋日的下午,他一个人坐在画室里发呆,看阳光打在花瓶上,几案上淡淡的一抹斜影。他也许会看上一个下午,直到自己走进去了,与这些物体合为一体。

也因此,我虽是外行,看这些“谢小瓶”却是看懂了,因为整个的谢海已在里头了,笔墨温润,底色却是安宁、寂寞——他是把他的心情画进去了:下午、阳光、几案、瓶花。多美好的生活啊。然而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光阴漫长,生命短促。他又老了一天。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他听着这声音,看瓶花的影子短短长长,消失了。暮色突然来临了。

所有关于艺术的解读中,不拘是语言、技术、创新、结构,我最看重“生命”这一块。生命是活的,当生命注入作品中,作品也就活了。我想这才是谢海作品的价值所在,他是把自己搭进去画了,虽然没有苦难深重、家国情怀——艺术圈也好这一口的——他画的只是自己的生活:桌椅,各种形样的玻璃瓶,他巴巴从郊外采回来的小花小草,几根竹子,烟灰缸,碟盘里吃剩的樱桃……说到底还是旧式文人生活,现在也叫“小资生活”。

这时代,小资是要被骂的,至少文学圈是这样。然而谢海的“小资”却是另一种,他没有卖弄、炫耀之嫌,也没有优越感,有的只是面对美好事物时,个体生命的欢欣和落寞。

我因为喜读谢海的作品,于是想到一个问题,文艺毕竟要叫外行人看得懂才好。像我不懂画,立在他的画前,也觉得自己整个被“洇”开了:又是愉悦的,温润的;又是伤心的,无奈的;又是寂静的,盎然的……总之五味杂陈,意味丛生,正百般不知如何是好时,心里顿觉这才是艺术——不比内行人读画,一打眼就是技法构图,一二三四看得很清楚。艺术这东西,越是看得清楚,越是隔了一层;它本是懵懵懂懂的事,像两个一见钟情的人,未知对方的姓名、年龄、身份,却一照面就被击中,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谢海是著名的美术评论家,文风简洁犀利,开一时之风气,俗称“谢白话”。然而他自己的作品,目前却没有得到正确的评价——当然都在夸,却很少有夸到点子上的。照我说,有朝一日,他作品的真正价值若得以凸显,恐怕还是在他的生命底色上,即他是现代社会的真文人、真雅士。

谢海另有一组画叫“实验水墨”——我称为“墨涂涂”的——却不见一点雅士风范。整幅画是黑墨团团,浓重压抑,不经意的什么地方,会有一点小留白,点点滴滴,一撇一捺,也有整块的浅色——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谢海告诉我,他的这组画不是为卖钱的,也情知卖不出价钱,就是自己画着玩儿。这一点,倒是很像我们的新小说、先锋文学,确实不好读,不好卖,但是文艺的意义之一也在这里,总得有人去创新、开拓,为文艺辟出一条新路径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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