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此时的他一定会生出某种优越感,身处人群,打量人群,不拘是开豪车的、骑自行车的、坐公交车的……他知道他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所有人都挣扎、呼号于物欲的洪流里,唯有他一旁看着,知道自己是这时代的极少数人。这感觉简直妙不可言,很像一个人站在山巅上,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旷世之感。谢海简直不知该怎么弄了,他既不能喊山,又不能打空翻,于是坐在车窗旁的他,只好咧了咧嘴,无声地窃笑几下。
其实照样还是玩儿,谢海是穷玩。穷玩才是真的玩儿。中国历代的传统是,真正的大玩家很少出自大富大贵,多在文人雅士这一阶层。文人雅士当然没什么钱,像沈复和金圣叹都是偏居陋巷,但玩起来可叫一个繁华热闹,且歌且哭,呼天啸地。沈复是潦倒一生,金圣叹是直把命赔进去了,虽说是为了道义,某种意义上也还是玩儿。
袁枚也以玩家传世,当然袁枚手头宽绰些,他自己弄了一个大园子,买几个歌伎,种几根竹子,写了本养生食谱,他是能从一根春笋里看到人生意味的人。袁枚是会玩儿,但我总以为,他不及沈复和金圣叹是大手笔,是大潇洒。富贵这件事,说起来存着太多的毛病,和贫困一样,它束缚人的想象力、天性、自由……如果不把它看贱,做些务虚的事来转移,这日子简直没法过。这一点,怕是只有到了富贵这一层才能参悟。
谢海并非富贵阶层,却也参悟了,想必这是他的天性。我以为他是这样一种人,千百年来的“文人传统”一路浩浩荡荡地淌下来,淌到我们这一代,慢慢息了声气,但是涓涓细流总能唤醒一些人,比如谢海们,使他们活过来,再由他们一代代传下去,使得文人这一脉得以延续、壮大。我要说的是谢海身上的文人气,然而这东西到底难说得很,好比气味吧,狗与狗凑在一起,总归是要嗅一嗅的,才能确定是不是同类。我记得谢海也曾用过“气味”一词来描述我们的相处,意思是气味相投吧。
我想我身上若是有气味,那必是文学的气味。不得不说,所谓的“文人气”落在当下,毕竟是由文学圈承担得多一些。原因之一是,文学圈太穷了,无金可捞,只能读点闲书,说点闲话,跑出来穷玩。文学圈里又数诗人最穷,因此连我们写小说的也不得不高看他们几眼,因为他们纯粹。
我想,纯粹该是文人气之一种吧,另有操守、志趣、风雅、敏感、风骨等,好像谢海把这些全兜着了,难怪后来我去杭州,把他引入写作圈,大家如获至宝,直引以为同类,很痛心这样的好同志怎么跑进了艺术圈——他很孤独吧?艺术圈都忙着圈钱去了,谁陪他玩呢?
我的这些可怜的文学同行啊,惨,惨,惨!他们实在憋坏了,平时,他们难得遇见好玩的人——现在,就连文学圈也不玩了,个个周全得很,忙着争名的、图利的、求官的,放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面目粗鄙,性情简陋,就连这样的人都来搞文学,实在是糟蹋了“文学”二字。又因为文学圈实在太少名利,因此,当他们看见从大染缸里走出来的谢海,尚能保持干净、清爽模样,我的同行们怎能不欣慰?!于是,他们向我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你的这个同乡,可玩性很强。
我听了甚是高兴,以为自己做了件“成人之美”的事。由此我想到,世上本没有文学圈、艺术圈,打一眼,嗅一嗅,感觉对了,就是一个圈。谢海就这样成了我们的人。那次在
杭州,谢海一直陪了我们一周,他是把自己往死里陪了:又是生病,又是公差,又要忙于艺术节的筹备……可是他就像变戏法一样,每天照样出现在灵隐寺附近的文学基地门口,接我们吃饭,送我们回来,陪我们去乌镇。不拘什么时候,我们聊天聊到高兴了,打个电话给他说,谢海,你能过来吗?他噢了一声,总归就过来了。
后来他告诉我,他从来没这样陪过人,除了他们圈的“老爷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