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我和谢海的初相识,聊了些阅读的事,使我感动不已。未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以为美术界是不读书的,其实即便是文学界,现在也少有真正的读书人。我的意思是,作家只读文学,类似于画家只研究线条、光影一样都算不得读书人。我也是写作很多年后才意识到,文艺是专业不得的,它本是一场玩儿的事,不能太认真,又不能不认真,而是介于有无之间,做些不相干的事,读些不相干的书,想些不相干的人……文艺或许就有了。
基本上,这也是谢海的意思。我与他相熟以后,才知此人调皮得很,那初见面的文雅全是装出来的。不妨说,他是个地道的玩家,惯于吃喝、搓麻、胡说……隔不上几天,他就要外出周游,机场才是他的家。他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人人都宠着他,却怎么都宠不坏他。谢海本质上是个好孩子,他的被宠,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聪慧机智,另一方面却是得益于他的策展人和评论家身份——吊诡之处也在这里,他作为策展人、评论家,做的事本该是绿叶扶红花,现在却颠倒了,他成了红花,绿叶们都围着他。
谢海清楚这一点吗?他太清楚了。众所周知,艺术圈是个巨大的名利场,其程度较之娱乐圈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海作为著名推手,类似于导演和制片人,是能叫人一夜暴发的。然而有一次他却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坏过规矩。我以为自己是听明白了,他手中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但一直以来,他都慎用这权力。
我敬重谢海的正是这一点,内心有标准和尺度,不管时代恶俗到何等程度,他都岿然不动。支撑这岿然不动的是,第一,他不缺钱,养活家小当没问题,谢海的心理是,他知道自己有生财之道,却抵死不走这条道,这是何等的幽默。第二,他生于文艺世家,从小的生活环境是,家里养了一批食客,成天开着流水席,吃完一批,又来一批,很多人是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这样的家庭,我听了也是大开眼界,有孟尝君之风,现代中国是绝少有了。
成年后的谢海,继承且变通了这家风。他也养了一批人,不拘是助手、朋友、同行……他都在准则允许的范围内,无偿地帮助他们,变着法子喂肥他们,自己却不落一个子儿,为的是别人不得不反过来养他。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被包养,成为被他养肥的人的食客,他要满世界做食客,所到之处,花团锦簇,有接机、欢送,食宿费不必自己付,他不带钱包就能上路,不拘是五星级还是小酒馆,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其乐融融。
我疑心谢海在美术界算一个穷人,他是穷老板在养着一群阔人,成天起劲得很。像现在他在杭州,出行照样还是公交车,他沉迷于这样的生活方式,与其说是质朴,毋宁说还是因为好玩。他是变换花样在玩儿,一般来说,富人是玩不出新花样的,无非是一掷千金,莺莺燕燕。于是谢海灵机一动,止于做一个穷人,然而他又不是真的穷,但他打滚撒泼不做富人这也是真的。
我想谢海是太懂得钱的意义了,他毕竟经过了那一番,每月从他手里流过的银票何足以百万计?早不当回事了。因此,他但凡能把生活维持在一般水准,就彻底撒开了这东西,再不受这劳什子的约束了,坐公交车去了。
我能想象他坐公交车时的样子,把头靠着窗口,小眼睛一眨一眨的,他看着蓝天白云。某一瞬间,他一定以为他身上像长了翅膀,那是一种飞翔的感觉,也是彻底自由的感觉。偶尔,他的眼睛里会落进来几棵树、很多人、高楼大厦、万丈红尘……它们从车窗外飞驰而过,谢海巴巴地看着它们,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总以为公交车上的谢海才是真实的谢海,这一刻,他安静、孤独、惬意,或许很骄傲自己身上还有朴素的一面。红尘中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现在逃到公交车上,听吵嚷声,闻汗馊味,于他简直是一种诗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