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只有奶奶能说得清楚了,虽然,要让她一五一十地把事说出来是非常困难的。让爸爸说的话就简单多了。从他能记事的时候起他就知道了,奶奶总是说:“胜强,去给你哥添饭。”或者,“胜强,那么重的东西怎么让你哥拿呢!”街坊邻居也说:“薛胜强,过来过来,过来嘛!叔叔问你,你哥那个大小手好不好耍啊?”——爸爸比大伯小两岁多,等到他能记事的时候,段知明长着大小手这件事已经在我们镇上从新闻变成了旧闻。奶奶哭过天抢过地(可能吧),反正是烧过香求过医的,她终于坐下来,握着大伯的左手在手掌里看了又看:单看也不难看,小就小吧,还是灵灵活活的,就是劲小了点,也没事的,还好是左手又不是右手。
爸爸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了,大伯的手不单单让他成了受气包,它还差点让奶奶和爷爷离了婚——奶奶有时候自捶着心口,想着真不该错过了那一次,错过了那一回,又多受了段贤骏那么多年的癞污气。
反正,现在爷爷死了,死无对证,奶奶一口咬定大伯的手就是爷爷弄伤的:“那么小个奶娃儿还在襁褓里,你有好大的蛮力嘛就把他手腕捏脱了,不过就是喊你给娃娃换个尿片子嘛!哪来那么大的气!”直到爸爸都懂事了,他还能听到奶奶什么时候骂爷爷骂欢了,就把大伯的事拿出来一起骂一阵。三个孩子坐在天井里,都不说话,各玩各的:大伯有个算盘,是奶奶给他买来治手的,他有事没事把它当成一个乐器,打得噼啪响。姑姑已经上了高小,不然就是初一了,反正她正好可以就着棋桌子写作业了。就只有爸爸没事做,也没东西玩,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他就坐在花台边上翻里面的泥巴,仔仔细细地把黢黑的泥巴抠到每一根手指头的指甲盖里面去。
爸爸一辈子都记得那天的事:“早就该知道段知明这个龟儿子是个白脸鸡儿嘛!那天就该知道了!”——奶奶和爷爷吵到鸡飞蛋打,姐弟三个在院子里眼看着天光麻麻黑了,姑姑早做完了作业,把铅笔都削了个遍,大伯玩够了算盘,爸爸也把十个指甲盖弄得一般黑了,他看了看姑姑,又看了看大伯,他说:“姐,哥,我饿了,好久吃饭啊?”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然后爸爸眼睁睁地看着大伯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走进了房里——不知道姑姑怎么想,反正爸爸是吓坏了。谁知道大伯走到里面,轻轻巧巧地跟奶奶说:“妈,你不要怪爸,我没事的,大小手就大小手嘛,说不定这还是我的福气呢。”——“狗日的段知明当时才有六岁还是五岁噢,居然就会说这么瓜猫獠嘴的话了!”
那天晚上,托大伯的福,一家人终于在天黑透之前吃上了一口热饭。奶奶眼里疼来嘴里叹,说知明这孩子真是懂事,不容易啊不容易,一筷子接着一筷子,那天的夜饭居然还有两片肉,也全都在大伯碗里了。不知道姑姑怎么想,反正爸爸当时是巴不得自己也有个什么大小手,大小眼,少块肉,缺条腿——这些都算个屁!只要不每天饿得清口水滴,白泡子翻,还狗日的可以吃口肉,这些都算个屁啊!
那时候反正还是六几年吧,不是六八年就是六九年,但是大伯的手带给他的福气还远远没有完。爸爸也是很久以后才琢磨出来:
事发那年就是一九九〇年,爸爸这次是很确定的,因为镇上每个台球厅的人都在哼“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还有那个找他睡觉的婆娘长着跟韦唯一样的厚嘴皮。那个时候,爸爸才跟妈妈结婚两年多一点,在其他婆娘那基本上重新做回了处男。但是爸爸至今都还是记得的,在南门城墙边的老台球厅,钟师忠坐在台子边上用倒拐子打了他一下:“胜强,快点看,那个婆娘有点风骚哦!”——那个时候钟结婚了吗?哦还没有,他是年底结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