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画时,我还是个十七岁的学生。一九七八年三月,由我的英语老师迈克尔·梅雷迪思(Michael Meredith)带着我们从伊顿公学到伦敦一日游。在安东尼·道菲(Anthony d\'Offay)的画廊里展出的十七幅作品点燃了我对这位艺术家及其作品一生的兴趣。
那一天让我停止脚步的画是《裸体男人和老鼠》,画上一名长发男子仰卧在沙发上,双腿张开,在离他的生殖器官不远的手里握着一只老鼠,老鼠的尾巴扫过男子的大腿内侧,生动而震撼。这幅画旁边挂着画家年迈的母亲恬静休憩的坐像。
我们在弗洛伊德的展览后被带去剧院观看彼得·谢弗(Peter Shaffer)的《马痴》(Equus)——我们高考【注释】指定学习的剧目,讲述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从精神上与身体上完全裸露自己以驱除他在性欲与心理上的魔障。剧中男孩弄瞎了六匹马的双眼,那幅剧照画面还有卢西安的画作,特别是那幅裸男和老鼠的画,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注释】A-level考试,英国的普通教育高级程度考试,相当于中国的高考。
展览中最大的一幅画也不过只有三平方英尺,最小的卢西安的母亲头像只有十二又四分之三英寸长、九又四分之一英寸宽。但它们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那个长发男子是谁?为什么他一丝不挂?究竟为什么他要把老鼠放在离他曝露在外的生殖器官近得几乎危险的地方?一切都那么隐晦。弗洛伊德的母亲是否带病?她的恬静与耐心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情绪与关爱在这幅对岁月刻画至深的非凡作品中却毫无痕迹。一种奇异的魔力应运而生。画中的人物们栩栩如生,透着在严厉甚至危险的注视下而产生的心理上的不安。我在心里确信无疑的是:真相必定伤人。
展览目录里有一张画家的女儿罗丝·博伊特(Rose Boyt)为他拍的相片。弗洛伊德的目光从照片里直射出来,带着一丝威胁。他沉重的靴子上没有鞋带,蓬乱的白衬衫和围巾让他看上去既有街头匪类的强横,又透出浪荡公子的气质。身着格子裤,他的打扮介于糕点师傅和赤拳打手之间,双目炯炯,散发出与生俱来的气魄。
在《马痴》里,马丁·戴萨特( Martin Dysart),一位好心的心理医师,理解并分析剜了马眼的男孩的行为。他震惊于男孩原始的冲动,却又欣羡他不受中产阶级伦理道德的束缚,以如此邪恶的方式与传统决裂。当男孩沉醉于狂野的戴奥尼索斯(希腊酒神)式的仪式和祭祀里,心理医师却与自己百无聊赖的妻子随团去希腊进行了一次无性的旅行,还购买了一堆廉价的仿制品做纪念。我明白迈克尔·梅雷迪思那时定是想要我们感受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弗洛伊德的画作与世俗或者当时资产阶级的束缚相距十万八千里。他的作品带着未经加工的真实感,并散发出叛逆的电波,完全抹杀了传统。无论让画中的模特或者观者感到如何的惴惴不安,这些画都是他在画室里经历的真实显现。
德灵街(Dering Street)上道菲的画廊,坐落于伦敦梅菲尔(Mayfair)区汉诺威广场(Hanover Square)边的一条小道上。画廊不似其他公共场所的展览空间,倒更像是一栋私宅里多余出来的屋子。里面有十六幅肖像和一幅风景画。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记忆犹新,包括那本精致的目录:外面附着灰色的包装纸,封面上贴着手写的标签。一切都充满了矛盾和戏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