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洗所有人的梦,在吃所有人的梦
我是1967年生人,在台湾叫五年级作家,朱天心他们算四年级作家,我再下一辈的是六年级,一般讲是三十岁到四十岁的人。天心的老公唐诺先生学问非常好,还有一些小说家、评论者,他们都是比我用心、非常用功。我启蒙得比较晚,我自己算用功,可是他们脑袋太好。大概有十余年时间里,我跟天文、天心、唐诺先生他们交往比较长,每个礼拜会去他们的工作室,听唐诺讲别的作家的小说,这对我来讲很像一个私密的读书会,他们还给我车马费。其实这十年本来算我人生很动荡的时期,我父亲中风躺了4年,家里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又生了两个孩子,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台湾的文学市场也无法养活长篇小说。但在我最凌乱的时期里,唐诺先生他们其实对我是很严厉的。
其实我跟天心是不一样的,她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书的销量就已经是像现在大陆这个状况。天心的书当时在台湾卖出三十万本,是大市场的作家,可是她同时掌握了非常强大的文学理论能力。但到了我们这一辈的时候,基本上台湾已经开始出现了文学奖机制,我们这一批都是从文学奖出来的。很独特的是,我们一进入文坛,就开始了作家身份的自我辨识过程。可是事实上,我们彼此之间没有像上一代作家那样,而是常一起喝酒、混文学社团。我们是“人造人”,罐头式的作用。天文、天心她们的现代主义发展到一个极致,因为台湾不像大陆这么庞大,有这么多故事和经验,直到天文、天心出来,才到了一个巅峰时刻,她们交出来的作品已经把某一些文字上的东西推向了极限,而我们就是承接这个过程。我们在网络上写一些青春哀歌,或者写奇幻小说、武侠小说、古墓小说,小说对我们来讲像一支昆曲,或者NBA篮球赛,或者芭蕾舞。当时台湾纯文学市场分化,天心的书曾经可以卖到二十万册的年代已经不见了;而大陆进入全球化的过程,这也是我们慢慢进场的时刻,是我们开始成为比较成熟的职业作家的时刻。台湾大量的市场,大部分做的是翻译小说,比如《达·芬奇密码》,这些翻译小说是好看的,销量非常大,他们会花非常大的成本,而我们的书大概只卖两千本。
我们写的东西比较内向,我们这一批作家是内向时代的小说家,非常卡夫卡式,非常孤独寂寞的、内在的自我。我常常讲我们缺乏经验和教养,没有办法像王安忆或张爱玲那样写小说。我们几个要好的作家,大概每两个月会去酒馆抽烟、聊天,我觉得这很重要。以前我和唐诺、天心在一起时,我永远是正襟危坐、满头大汗,但我在学习。可是他们在一起就百无禁忌,只是抽烟聊天,对我来讲,我们是这个城市里的“巫”,被这个城市集体的噩梦、恐惧、虚无、嫉妒所伤痛,我们在洗所有人的梦,在吃所有人的梦。我们只是正常人,但有时候是那么冰冷和孤独,我们是那么相濡以沫。后来我很喜欢克拉巴尔、布尔克斯,他们每天在咖啡屋喝酒聊天,生命到某一段就突然来了恋情。台北是一个比较小的城市,是一个支撑写作,或者交换身世的地方,很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