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首先在瑞恩提出要给非洲的小朋友捐一口喝水的井时,假如我心情不好,我会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这都是大人们管的事,你还小,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快写作业去!
假如我心情不错,也许会拿出一张世界地图,指着非洲对他说,你知道非洲在哪儿?看见了吗?在这儿,离咱们十万八千里呢!就算你真有一片爱心,也得等你长大了再说。好了,睡觉去吧,梦中你就能到非洲了。
如果我的孩子一定要捐 70 元用来打井,如果我是一个富人,我会说,好,你来亲亲妈妈的脸,妈妈就给你这 70 块钱。我的孩子多懂事啊,多么有爱心啊!
如果我手头拮据,我会悻悻地说,你还想用做家务挣钱给非洲人?我天天都在家做家务,谁给我钱了?做家务是挣不来这些钱的,你的算盘打错了。有这个时间,你多读点儿书比什么都好,自己的事情都拉扯不清,连稀粥都快喝不上了,还搭理什么非洲!
如果我的孩子真的不畏艰难,靠自己的努力攒够了几块钱,委托我把它捐到非洲去,我会把钱暗暗收起,然后对他说,我已经把钱寄出去了,非洲那地方很远,你别着急,也许很久之后才会有回音呢!当我几乎忘掉此事的时候,孩子问起,我就会支支吾吾地说,哦,那些钱……当然了,是的,寄出去了,你知道非洲离我们万水千山,他们很难和咱们联系得上,总之我相信他们是收到了……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舌头直打结。那笔钱已经变成了红烧凤爪或是一套课辅教材,叫我如何交代得出确切的下落!
就算是我没有贪污孩子打井的资助,我也不可能为他设立一个基金会。我会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我一天为了自家的柴米酱醋盐还掰不开镊子呢,哪里顾得上非洲!也许对当年记挂着亚非拉 2/3 受苦难的人民一事印象太深,我现在格外地愿意关注自家。
好了,就算是我为他设立了一个基金会,得到了社会各界的认可和支持,就算他得到了“十佳少年”的称号,上报上电视上广播,我和苏珊最大的分歧也将暴露出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停下来,哪怕是他疲倦了,我越俎代庖也要鞭策他保持晚节。 (对这么小的孩子,也许不能说晚节,那就是早节吧。 ) 哪怕是他厌倦了,我就是打着骂着哄着,也要让他在舆论面前惟妙惟肖地表演爱心;哪怕是他兴趣转移,我也要千方百计地敦促他一如既往地维持下去。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好比是上了一条金光闪闪的传送带,怎能轻言退下?光环簇拥着,不能善罢甘休。无论如何也要咬牙挺到被保送上了名牌大学,把这个小英雄称号的内在价值充分利用起来。非洲的井里有没有水,在我这个妈妈的心里,是远远比不上孩子的前途和读书重要的。
我并非一个特别自私的特例。当瑞恩和妈妈一道来中国,在我们的电视台做客的时候,观众问得最多的问题是:瑞恩这样关注非洲的井,不会影响到他的学习吗?这个问题被问到的次数之多,连翻译都说他不耐烦了。
也许我的孩子和瑞恩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我和瑞恩的母亲实在是有很多的不同。这些不同,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差异,还有文化和传统上的不同。比如我们会把一个孩子读书的成绩,看成是唯此为大的事情,相信仓廪足然后知荣辱,以为爱是建筑在物质富裕之上的奢侈。值得反思的不是我们的孩子,而是我们自己。虽然从时间顺序上看起来是先有了瑞恩的想法,然后才有了支持瑞恩的妈妈的行动,其实,是先有了瑞恩的妈妈,才有了瑞恩。这不仅是从生理的意义上来说,从思想的意义上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