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他是家里唯一被送到培正中学的孩子——那是香港最好的学校之一,从小学读到高中。学费自然很贵。
放学了他常常跑到同学——上海孩子的家里去玩、做功课,他看到人家的妈妈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嘀嘀嗒嗒从卧房里出来,头发盘得漂漂亮亮的,还化妆。而自己母亲总是穿着睡衣、拖鞋就出来了,提个菜篮就去买菜。
赚钱辛苦,家里还是买了一个小黑白电视,当时无线电视有一些节目,戏曲的,或者香港小姐。关锦鹏和弟弟妹妹们跟着一起,浴巾变成斗篷,鸡毛扫变成权杖,哼香港小姐的主题歌,玩起选美来。“除了姑母买给我们的,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玩具。”
“要认命,”关锦鹏说,“母亲时常挂着一句话:‘鬼叫你不识投胎’。”母亲年轻时相当漂亮。她喜欢看电影,听国语的流行歌曲,也迷明星。结婚后不再有更多时间金钱去消遣,生了两个孩子后就变胖了。“她的个性其实比父亲强。父亲是家中独子,老婆加孩子,还要受惠于他的姐姐。父亲其实活得不是很开心。他有些怯懦。”
日后在关锦鹏的电影里,男人仿佛都是“小男人”的角色。“不要说《胭脂扣》里的十二少了,死都不敢死,偷生;《阮玲玉》里的蔡楚生(《渔光曲》导演),阮玲玉在餐厅里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一堆理由;陈捍东当然也是啦,爱着蓝宇还要和别的女人结婚。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宝。”
“小时候喜欢抱着爸爸的脚睡觉,可是——爸爸是香港脚,”关锦鹏谈起亲人嘴角弯起,是无声的笑,“他最享受的除了赌钱、抽烟外,就是让儿女拿一个钝刀片刮脚。”父亲会给他们报酬,几毛钱,阿关则永远第一个抢到这个刮脚的机会——为了接近父亲。“所以如果说我有恋物的话,我对男生的脚是很着迷的。男孩子穿那种人字拖,露着脚指头,比穿任何拖鞋都性感。”
1970年,关锦鹏13岁,父亲过世了。母亲与弟妹在葬礼上哭得一塌糊涂,他走到母亲跟前,叫母亲不要哭得那么难看。母亲疯了似的说:“你这是怎么了?你父亲死了啊!”
父亲是火化的,作为大儿子的阿关要去按火化的电钮。棺材推进的一刹那,他才猛地一下哭出来。许多年后,他感到那个时候,一直有很多愤怒和嫉妒压在心里,而那一瞬间只剩下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