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先生的字可谓撇捺皆剑,苍茫遒劲。当时我就想,他或许不应该是前国民党银行高级职员,而应该是前国民党高级将领才是。
我这样看着别人的“风景”,说不定别人也同样看着我的“风景”。在“牛棚”中我年纪最轻。或许是我要帮忙高华翰老师将中间的“床”早收晚铺,白天改成我俩学习用的课桌对面而坐,也或许高老师是个女的需要有人搭理帮衬,所以,高老师对我很好。武汉冬天奇冷。“牛棚”当然是不能取暖的。我家在汉口,带的衣物不够御寒,高老师坚持要我穿她的长黑呢大衣。当我穿上大衣出现在公共场合如动员大会上时,我的画家朋友王粤禾老师就忍不住在背后小声打趣:“哪里来了个于连呀。”不知谁打了小报告,这下我可惨了,当即要我回到“牛棚”将大衣脱下来,理由是不准“串联”:
到现在还要顽固地散布资产阶级那一套腐朽的东西!
我从家里带来了一尊毛主席塑料像,塑料里面掺和了荧光粉,所以晚上它能闪着荧光。白天学习我就把它摆在我的桌前,形成了一个标志。这在当时太普通不过了。没想到这也成了挨批的由头。在批判我时,有一个技校的老师站起来,用一种在行于虚伪而深谙虚伪的模拟口气讽刺着:
你看他多么虔诚地把毛主席的像摆在自己桌子的中央,好像随时都在向人表示我有
多么忠诚,我有多么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看他的头发,你
看他今天穿着从地主资本家的大少奶那里风流来的黑呢大衣的样子,你能嗅得出有哪一
点气味是无产阶级的吗?没有,绝对没有,有的是十足的暗中嘲笑地得意和明目张胆地
挑衅,反革命的气焰嚣张得很,猖狂得很,猖狂到公然向无产阶级示威的地步。
这些批判的用语可以不去管它,也可以不管别人怎么看,但有一个问题长久地搁在我的心里:我的行为是真诚的,还是伪善的?对毛主席,或对“文化大革命”,我是真心的,还是虚情假意,或半心半意?例如,在“牛棚”中,和那些人相比,我革命吗?是我真实,还是他们比我真实?或许,在这些非此即彼的二值逻辑中,当时我敢肯定我是真的,但后来才意识到我对我肯定的“真”并不真懂为“真”。
即便在当时,说实在的,这样的问题,不问很自信,例如我坚信“我比谁读马恩列斯毛都读得认真”,“我是捍卫马克思主义的自觉战士”,但要真的问起来,则越问越糊涂。例如,对自己的某些看似平常的行为,以为怀着真诚的信念和感情,但只要反躬自问“真的如此吗?”,当下的“直接性”没有不被某种“隔”间隔开来的。
后来我真的问过我自己:“为什么要摆毛主席像?”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行为与其说是内心的信念,不如说是“给别人看”的需要,甚至潜在地就是一种“区别”标志;而“给别人看”分明又是无对象性的,要打倒你的人根本不会看,不打倒你的人无所谓看不看,相信你的人反而觉得很滑稽,等等。所以,即便这个行为的当时,只要认真反问一下,绝对不难意识到,它其实是自保意义上的自欺或自我安慰,很蠢的自我需要而已。
相反,“牛棚”中的其他人,都“老成”到、“世故”到或“反动”到不需要这样的表现了,至少他们已经意识到“无效”。我当时为什么总相信会“有效”呢?唯一可以成为支撑理由的只能是—自以为读了很多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书籍:我懂所以我信。
一场“文革”对于我的意义,往简单里说,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我懂了何谓‘懂’。”换句话说,原来那么坚信的“懂”怎么会都漂浮起来了呢?这对我往后走上“哲学”几乎有决定性的影响。
2002年春 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