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我只能惶恐地过着每日的“牛棚”生活。
记忆是非常奇怪的东西,你搞不懂它。在“牛棚”的时间并不长,日子不好过是肯定的,虽然不能与后来监狱中的日子相比,或许也因为后来监狱的日子使“牛棚”的记忆漂浮得漫画化了,几乎全是可笑的事情。有三个人特别有意思。
第一个是江枫桥。此公系武钢教育系统名流,据说年轻时候在延安待过,当过文艺杂志编辑,有相当深的人生阅历,不知为何屈居武钢—其实武钢历来是藏龙卧虎之地—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这就难免在日常闲谈中口出狂言,还说了些对“文革旗手”江青不敬甚至猥亵的话。平常可以摆老资格,运动一来,用不着谁特意挑刺,顺手便可拈来大把的黑话,所以他当“老运动员”是当出名了的,每次运动绝对跑不掉他,可最后总也奈何不了他。这一次就格外不同了,单单一个“攻击旗手江青同志”便可打你入十八层地狱。
在“牛棚”中,他首先占住了门口左侧的“第一把交椅”,通风而且方便,他胖得偏偏不怕冷。第一晚上床(上桌)我注意到他的动作很特别,我们都是先坐到床上,再抬腿上床。他不,先用一个小板凳(自家带来)垫脚,两手撑在床上,当右脚抬到床上时,并不马上翻身上床,而是“定格”在那里;开始我很奇怪这个姿式,待我刚刚奇怪还没退出意识,突然一串电光炮式屁响—让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全都吓了一大跳!—还要全身抖几抖,将余屁放光,才翻身上床。更奇怪的是,每天如此,定时定式定量。你说,他在门口,每晚睡觉前一串屁,让全屋的大家如何受得!最可怜的要算睡在中间的女数学老师高华翰,我记不得为什么非要女老师睡在中间,男老师全都靠墙。她原是头朝门睡的,顺风,她有鼻炎,屁响之后她像被噩梦惊醒了样疯狂地坐了起来,披头散发,抓起眼镜抱起被子往门口走(除了外面的长呢大衣盖在被上,她根本不脱衣睡),又很快转回来将枕头换到里面,蒙起头睡,整个动
作都伴随着一句话:“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解放”后,谈起这件事,我只好套用马克思的一句话自嘲:“我们早在群众大批判之前就已经被他的电光炮般的响屁批判得死去活来了。”
第二个是朱建侯。这个“走资派”的风格和刚才的“反动权威”完全不一样,是个阴阳怪气的人。他的相貌和神态现在回想起来颇有点像动漫人物“史努比”(不不,我说的是米老鼠系列中最后出现的侦探父子造型)。脸上有两处超常的地方,一处是眉眼之间的距离,至少比常人高出两倍,所以使得眉毛总是高高的,眼睛总是眯眯的,可你别以为他迷迷敦敦不清醒,恰恰相反,正是太过精明小算盘打得太抠,技校的群众几乎没有不恨他的。另一处是鼻唇之间的距离,至少比常人高出一倍半,使得鼻头短而上翘,嘴唇薄而下啄。不知道他有什么病,那神态总给人病入膏肓的样子,动作极其迟缓;不断上厕所,提着裤子回来,开始了
他的奇怪表演。他也自家带来了一个像滚筒样的圆凳,往床上一放,上面再垫一个特制的棉圈,然后爬上床坐到圆凳上,身体慢慢后仰,一直仰到腿抬起来,形成以圆凳为支点的大钝角平衡态,如此形状竟然可以维持四五分钟之久,可以想象他的腹肌会练到怎样发达的程度。事完后,慢慢坐正,下床,系好裤子,然后深深地吸两口气,在长椅上坐着闭目养神半个多小时。整个过程,一板一眼,旁若无人,丝毫没有“蹲牛棚”不便或不好意思的感觉。
也是“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有“脱肛”的毛病。
第三个是余秉汉。“牛鬼蛇神”中数他年龄最长,头发短而白,眉毛也白了,但脸色红润,总是正襟危坐,脊背挺直,两手笼袖妥在腹前,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摊在桌上的“毛泽东选集”,鼻子极轻微地哼哼着,大概是默读的气息之声吧。他做笔记或听报告做笔记很特别,全用汉语拼音记录,正正规规,一笔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