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 ，生活的伦理与叙事的伦理是相辅助相成的。新
生代作家对生活的态度必然也体现为一种叙事的态度与艺术的态
度。考察’20 世纪 90 年代以来的新生代小说创作 ，我们会发现 ，新
生代作家在叙事伦理上的革命性与颠覆性是尤其值得重视的：一
方面 ，新生代作家在呈现其新 的生活经验的同时也提供 了新 的审
美经验 ；另一方面，新生代作家对于 自我的解放也带来了对于艺术
的解放。可以说 ，新生代作家在叙事心态方面是极度 自由、放松
的，与中国作家长期以来的焦虑性叙事相 比，新生代作家对于焦虑
的克服 ，正是决定其小说叙事伦理纬度的重要因素。
一“、欲望化"的狂欢叙事
对新生代作家来说 “，欲望”是他们观照生活和时代 的一个重
要视角。这反应了新生代作家对生活与 自我的认识 ，因为事实上 ，
20 世纪 90 年代以后 中国社会确实进入 了一个欲望化 的时代 ，新
生代作家对欲望的书写只不过是对于现实的一种 自然感应 ，同时 ，
对于新生代作家来说 ，“欲望 "也是一个重要 的艺术范畴 ，它联系
着新生代作家对文学本质的某种认识。新生代作家在他们的小说
中对欲望的解放和身体的解放倾注了巨大的热情。很多人对其小
说的欲望化景观持批判的态度 ，但我觉得这种批判是简单化的，他
1 8 自 由 与 局 限
们忽视了新生代作家欲望表现的合法性与现代性。五四以来中国
文学的现代性一直有两条线索 ：一是国家民族的现代性 ，一是人的
现代性。但人的现代性一直受前者的压制 ，而人的现代性 内部又
存在着情感 、理性、道德等等对于欲望 、本能的压制。在这个意义
上 ，新生代作家对欲望的书写实际上要完成的是对五四以来 中国
文学路径的反思 ，是对于中国文学被遮蔽、压抑和牺牲部分 的重
现 。 。
新生代作家在他们的小说 中对于欲望的“确认 "主要从两个
维度展开 ：一是重 申物欲的合法性。在他们看来 ，“物"是历史现
代性的重要标志与内涵 ，对于“物"的批判既有其合法性又有虚假
性。在 90 年代的商业语境中金钱、物质神话的上演 ，本身就是历
史现代性的必然结果 ，而人们在这种现代性进程 中对于“物"与
“金钱"的疯狂追求 ，既有某种程度的异化色彩 ，但 同时却又是符
合人性本能的合法欲望。何顿的《生活无罪》展示的是现代人攫
取金钱、“原始积累"的不择手段 ，坑蒙拐骗 ，偷税漏税 ，主人公们
“以身殉钱" ，可谓乐此不疲。在“钱”与“物"面前伦理的、法律的
难题都迎刃而解。邱华栋 的《生活之恶》展示 的是金钱万能的当
代现实。女主人公眉宁与 自己的爱人为“房"所困，不能结婚 ，最
后竞用初夜权从大款那儿换来准备结婚的房子。这从传统伦理的
角度来说是无法原谅的，但是在“物”的伦理面前 ，却又是 自然而
然的。在新生代小说家这里 ，现代“物质"伦理对于传统伦理的挑
战和颠覆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他们不遗余力地建构“金钱”与“物
质”的新形象 ，宣泄着 由“金钱”与“物质”而来的生活的快感。朱
文的小说《幸亏这些年有了一点钱》《、我爱美元》可以说就是这种
物质崇拜的宣言书，堪称一代人的“生活宣言" “：美元就是美丽的
元 ，美好的元”、“那种叫美元的东西 ，有着一张多么可亲的脸 ，满
是让人神往的异国情调”、“我们都要 向钱学习，向浪漫的美元学
第二章 新生代小说的叙事伦理 19
习，向坚挺的 日元学习，向心平气和的瑞士法 郎学习，学习它们那
种不虚伪的实实在在的品质”。长期 以来 ，中国社会 因物质 的匮
乏而造成了对于人的巨大压抑 ，新生代作家对于“美元 "的狂热表
达的正是从物质压抑中解放出来后的快感。二是正面确立了性欲
和身体的合法性。在 中国文化传统里 ，“性 "是一种严重 的禁忌 ，
因而中国人的伦理问题也大多与“性"有关。一方面 ，与物质的压
抑相联系，中国人有着普遍的“性压抑”；另一方面各种伦理禁忌、
话语禁忌又加重了这种压抑的程度。由于有了这种伦理禁忌的传
统 ，中国文学对“性欲望”的表现就一直徘徊在两种极端 的状态
里 ：一是《金瓶梅》式的病态性欲望书写 ，其作为伦理批判 的对象
一直被压制在正统的文化秩序之外 ；一是“纯洁"化的欲望书写方
式 ，以情感的表达代替对“性”的正面描写。应该说 ，20 世纪中国
文学的主流传统基本上就是采取的这种叙事态度。这种叙事方式 。
有它的优势 ，因为从审美文化心理来说 ，欲望的美好之处在很大程
度上正有赖于欲望的神秘和“黑暗" ，我们知道黑暗中的东西总是
闪闪发光 ，能给人以各种奇妙的想象 ，一旦将其置身于阳光下 ，它
就会露出某种粗糙形象来 ；但另一方面，这种叙事又以其暧昧的方
式迎合了普遍的伦理禁忌 ，因而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对于人的压抑 ，
造成了对于人的解放的难度。也许正基于这样 的原 因，新生代作
家才以大胆 、夸张甚至放肆 的方式开始了对“性欲望 "的“正面强
攻" ，并从各个层面重建了“性"以及欲望叙事的伦理向度。首先 ，
在新生代作家的小说里 “，身体"尤其是女性“身体"的形象得到了
正面的建构。陈染、林 白的小说有大量的关于身体 的“ 自恋式"描
写 ，卫慧、棉棉对于“身体"的展示也是尖锐而大胆的。其次 ，在新
生代作家的小说中“，性欲望”的意识形态想象和文化禁忌意味开
始被清除 ，欲望开始呈现其 自然性 、生理性和本能性的特征。新生
代作家笔下的性欲望基本上都是本能化的，在朱文的小说中，性的
20 自 由 与 局 限
欲望便是“恨不得把街上看到的每一个女人都抱上床" ，而女性作
为欲望对象某种意义上也是物化 了的。《我爱美元》中对于“美
元"的歌颂 ，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美元是通向更高欲望的楼梯和
门票" ，而且欲望 的最终指 向也正是“性 "．。朱文在小说 中宣称 ：
“我们知道性并不是坏东西 ，也不是好东西 ，我们需要它 ，这是事
实。如果我们生活中没有 ，正好商场里有卖 ，为什么不呢? 从商场
里买来的也是货真价实的，它放在我们的菜篮里 ，同其它菜一样 ，
我们不要对它有更多的想法。就像吃肉一样 ，你张开嘴把性也吃
下去吧 ，只要别噎着。”在他这里 “，性" 已不是情感与爱 的附着物
了，而是完全成了一种物质的商品化。在这样的性欲望面前 ，伦理
的负担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在这方面 ，卫慧的《上海宝贝》也是一
个值得分析的文本。这部小说广受诟病 ，既因为其对性欲的袒露
式描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其挑战了情爱叙事的伦理。在情爱叙
事领域 ，所有的伦理问题几乎都来 自所谓灵与肉、情与欲的冲突。
而《上海宝贝》在这两个冲突中所给出的答案恰恰是挑战性的，不
能被文化秩序所接受的。女主人公倪可对于天天的感情和爱情都
是真实的，但是她对马克身体和欲望的迷恋也是真实的。如果天
天代表的是爱、是情、是灵的话 ，那么马克代表的则是强悍的身体
和欲望 ，倪可在两人之间的选择实际上正是一种伦理选择 ，而马克
的最终获胜则标志的是一种传统伦理的崩溃。在这个问题上 ，不
仅是欲望战胜了情感、身体战胜了灵魂 ，不仅是我们长期以来所建
构的浪漫、纯洁爱情的神话与想象的破碎 ，而且 由于人物的“特
殊"身份 ，有人还发现了另外更“严重”的伦理问题 ，即外 国男人战
胜了中国男人 ，中国女人抛弃中国男人而献身了外国男．人。
对于新生代作家来说 ，欲望的发现既是 自我的解放又是文学
的解放。他们清除了欲望的禁忌和欲望的“罪感”，从而建立了一
种新的叙事伦理‘：从罪感的欲望到快感的欲望、从隐藏的欲望到袒
第二章 新生代小说的叙事伦理 2 1
露的欲望 、从羞涩暧昧的欲望到大胆狂欢 的欲望。他们 由此建构
了一个欲望的世界 ，这个世界既是当今世界的“镜像”，又是他们
自我的写照并寄寓了他们的文学理想。从客观的意义上来说 ，新
生代作家的欲望化写真 ，不仅对于探索人性的真实有寓言性价值 ，
而且即使就从写实的意义上来看 ，也确实是对于我们这个欲望化
时代的敏锐而迅急的感知 ，现实主义色彩不言 自明。邱华栋 、何
顿、张梅等人的作品我觉得用严格的现实主义去要求也是合格的。
二、启蒙叙事、道德叙事传统的背离
如果说 20 世纪中国文学的传统是一种启蒙叙事传统的话 ，那
么到了新生代作家这里 ，这个传统遭到了背离。新生代小说有一
种“反启蒙"倾 向。其主要表现形式就是传统的启蒙者形象被颠
覆 ，新时代的启蒙者诞生。新生代作家毫不掩饰 自己对知识分子
身份的厌恶 ，韩东 曾说 ：“对于知识分子这个概念 ，我也是极端的
反感 ，我从中读到了某种精神等级的东西 ，说 白了就是他们 自我感
觉站在知识的立场上高人一等。"①在新生代的小说里 ，知识分子
不再是启蒙者 ，他们失去了启蒙权威 ，开始成为被启蒙者。这种情
况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解放区文学 以及建 国后到
“文革”的某一种文学倾 向很相似 ，即“工农兵”成为主体 ，知识分
子成为被改造、被教育的对象。但是在那样的作品中，知识分子的
境遇是政治或时代强制性赋予的，他们表面上处于被启蒙的地位 ，
但实际上在精神层面和心灵层面他们潜在的启蒙性和高贵感不但
未被消除反而被强化了。而在新生代小说中，知识分子启蒙性的
① 韩东，张钧《：时间流程之外的空间概念》，见《小说的立场一新生代作家访谈
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44 页。
22 自 由 与 局 限
丧失就不再源于外在 的强制性 的因素 ，而是源于一种本体 的“堕
落"。李洱的《导师死了》、张者的《桃李》、徐坤的《先锋》等小说
都向我们展示 了“知识分子"主体死亡 的景象 ，而何顿小说 中的
“老板们"更是教训知识分子的“生活导师”。我们看到 ，“男性 "、
“父亲”、“丈夫”这些传统的启蒙者都已蜕变成被启蒙的角色。刘
志钊的长篇小说《物质生活》则以一个诗人韩若东“弃诗从商”的
经历揭示了精神和物质的悖论 ，以及知识分子主体的虚弱。戴来
的《我们都是有病 的人》中主人公安天的 日常生活全被“网上直
播" ，而这个过程竟然是他的妻子丁末所同意的，在丁末的“教育”
和启蒙下 ，安天也只能接受这种被人“观看 " 的、没有隐私的“生
活"。在朱文的《我爱美元》中“老革命”父亲成 了儿子的“怜悯 ”
与教育的对象 ，父亲的生活信念、原则在儿子的“新启蒙”攻势面
前全都土崩瓦解。儿子觉得父亲一辈子没有爱情 ，没有别的女人 ，
活得很“亏"、很窝囊。所以，为了让父亲知道什么是“幸福"生活 ，
儿子决定带父亲嫖一次娼。儿子不仅在父亲面前公开“拉皮条”、
谈价钱 ，而且当父亲在女儿辈的妓女面前有心理障碍时，还进行了
热情洋溢的开导 “：对我来说和像妈妈奶奶那么大的女人睡一觉 ，
以及对你来说和妹妹那样大的女人睡一觉 ，同样都是我们男人对
自己的一次挑战。我们没有理 由拒绝这样的挑战，我们不要让 自
己失望 ，也不要让别人失望 。来吧 ，和你六亲不认的儿子一起做出
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如果我可爱的妹妹跨 出校门后成了一只
鸡 ，只要她喜欢这一行 ，我也不会 因此感到耻辱。听听，这有多么
好 ，我的妹妹是个鸡。我要把我的朋友都介绍过去 ，有两个闲钱的
统统拉过去 ，让他们快活 ，也让我的妹妹生意兴隆发财致富。如果
那会儿她没有忘记我的好处的话 ，她就会唆使她的同行姐妹们业
余时间来看看她的哥哥 ，对折或者八折 ；够义气的就一分不要 ，这
没什么不好。关于妓女是不是女人天生的职业这个 问题 ，我和父
第二章 新生代小说的叙事伦理 23
亲发生了争论 ，其实他是 同意我的观点 的。"在儿子 的“教导 "面
前 “，父亲”委琐 、“．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同意我的观点”的行为是
意味深长的，它不仅意味着一个启蒙者形象谱系的终结 ，而且也宣
告了与此相连的一整套叙事伦理与叙事道德的崩溃。
其次 ，新生代小说对于启蒙叙事的颠覆还表现在对于道德和
伦理本身的怀疑。中国文学历来有着很强的道德感 ，这种道德感
一方面建立在历史 的现代性和国家 民族现代性 的立场上 ，另一方
面也建立在政治意识形态的规训以及源远流长的文化道德传统基
础上。与此同时，对于文学功能的过分夸大与期待 ，国民强烈的道
德情结 ，也强化了文学的道德倾向。但新生代作家显然不愿意呈
现一种道德形象 ，在他们看来 ，“道德”本身也是一种文化压抑和
文学压抑 ，对于追求“解放”与“快乐 "的文学来说 ，它是一个必须
被粉碎的对象。因此，新生代作家在小说中既表现出了对道德话
语的亵渎热情 ，又以对经典道德形象的解构为突破 口，开始了对于
新的生活道德与伦理的建构。韩东的《障碍》中两个男人“我”和
朱浩有着深厚的友谊 ，而王玉则是朱浩爱着 的女人。但一个早晨
王玉来到了“我”的城市 、我 的住所 ，于是友谊 、爱情、欲望就面临
直接的冲突。小说的标题“障碍”就是指的人物的道德感受 ，在巨
大的欲望面前 ，友谊 、爱情 以及与此相关的道德感最后全部都被
克服了。韩东据此证明了欲望的第一性和道德的虚幻性。刘建东
的《全家福》中“母亲"本来是一个“圣母 "的形象 ，而且在 中国的
叙事传统里“母亲"也是与大地、祖国、党、故乡等道德语汇有象征
性关系的形象 ，但在小说 中，父亲生病之后 ，“母 亲"却成 了一个
“荡妇" ，成了欲望的奴隶。在这个问题上 ，母亲既是道德的，她的
行为是对于人性的、身体 的欲望 的尊重与捍卫 ，又是不道德 的，对
传统道德伦理来说 ，她对 自我、身体与性的压抑才是道德的，她对
于欲望的放纵只能被视为是不道德的。应该说 ，母亲形象的被颠
24 自 由 与 局 限
覆和父亲形象的被颠覆在新生代小说 中具有殊途同归的意义 ，它
们证明的都是欲望的合法性。在这方面，盛可以的《道德颂》是又
一部非常有意味的文本 ，作者 已经超越 了既有的“道德 "障碍 ，而
开始正面地探讨第三者 、情人之间的“道德"问题 了。水荆秋一方
面享受着他与旨邑的“偷情"，另一方面决不说一句有损他婚姻的
话。而他与旨邑探讨起“爱情"来也是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毫无
道德焦虑“：其实我 已经没有资格和你谈爱情。许多爱情原本是
悲剧性的、无出路 的。社会 日常性把爱情吸引向下 ，使之变得无
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会机制 ，同时也否定了作为生命张力和神魂
颠倒的爱情的权利。社会 日常性否定爱情的 自由，认为爱情的 自
由是不道德的。爱情主题一开始就是非社会化的。社会化的是家
庭。纯粹状态的爱欲是奴役 ，是爱者的奴役和被爱者的奴役。爱
欲可能是我怜悯心的和残酷的，它制造最大的暴力。有一个法 国
人说情人会要人的命。”“ 旨邑，我要你 明白婚姻和家庭仅是人的
生存的客体化 ，和爱情没关系。我是你的，任凭你屠宰。"在这里 ，
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轻松地就绕过了“道德"的困境 ，把爱情与
婚姻中的道德困境改写成了一个与 自己无关的“社会问题"。
从这个意义上 ，我们也正可理解新生代小说普遍的道德冷淡 ，
以及叙事上的冷漠而无所谓的情感态度。新生代的小说是一种反
抗意义 、反抗崇高价值预设 的写作 ，无聊与虚无是其小说 的支撑。
韩东的《新版黄 山游》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生活 的流水账 ，语言冷
漠 ，既没有情节 的波澜 ，也没有 隐含 的深意。朱文 的《什么是垃
圾 ，什么是爱》更是宣称“爱情是一次社会活动 ，除此 ，它什么也不
是。"“啊，爱情 ，你真像一泡屎"。张曼 的小说探讨师生之间的情
幻故事 ，既有潜意识和意淫特质 ，又有某种现实的人性分析 ，但唯
独缺乏道德与伦理的考量。何顿的《我们像葵花》等小说写新时
代的发家致富的故事 ，那种原始积累的血腥与残酷写得惊心动魄，
第二章 新生代小说的叙事伦理 25
但在这个过程中，道德对人的影响比较起欲望和物质追求来简直
可以忽略不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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