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小说家的写作是 以对于“生活”的重新发现与开掘为
发端的。在这里 ,我们看到了一种非常有趣的矛盾 :一方面,新生
代作家对传统的、主流的文学秩序、文学现状极度反感 ,另一方面
他们却对“生活"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一方面是义愤填膺 ,
一方面又宽宏大量。这当然具有双重的反动意义 :既对 80 年代先
锋作家以牺牲生活本身的原生性、丰富性为代价的符号化、理念化
的写作方式构成了反动 ;又对长期以来 中国主流文学对生活的政
治化 、意识形态化 的“宏大叙事”趣味构成 了反动。他们批判文
学 ,但不批判生活 ,力求重新建立文学与生活之间亲密、健康 的关
系 ,不仅不再如前期先锋小说那样抵制生活和现实 、否认文学与生
活的关系,而且一再强调生活对于文学无可替代的价值。他们既
不以批判、否定的态度也不 以匍匐、认 同的态度来对待现实 ,而是
能够以一种宽容、平和、同情 、淡泊、超越的心情来观照、理解和表
现生活。诚如李劫谈 到张曼小说时所说 :“张曼有着健康 的心理
状态 ,因而也有着健康的写作状态。张曼的这种健康主要体现于
他的怜悯和他的淡泊。……我以为小说家的同情心比义愤填膺或
愤世嫉俗更具小说性。同情 ,或怜悯 ,其要点不在于高高在上的精
神或情感的施舍 ,而在于理解 ,尤其是对 自己所不喜乃至憎恶的事
物的理解。张曼在他的小说 中总是那样宽厚地理解笔下的人物 ,
不管对方有多么变态 ,多么丑陋 ,他都能 以理解为前提 ,给予应有
第一章 新生代小说的生活伦理 3
的同情。他善于从最为暴虐的人物或事件那里看出其可怜和其荒
诞 ,一如他善于从表面上很美的现象背后发现其丑陋 ,从看上去很
庄严的事情上揭示其虚假。但他很少愤愤不平 ,他也从来不因为
自己的健康而对病态的人物显露 自己的优越。"①可 以说 ,正是本
着这样的生活观以及修复文学与生活关系的愿望 ,新生代小说家
建构了 自己的生活伦理 ,这种生活伦理表现为三个维度。
一、回到肉身,回到感性,回到生活的切肤之感
显然 ,小说方式和人生方式重合的写作姿态直接导致 了新生
代作家对于 自我经验的偏执与坚守。对于新生代作家私人化 、隐
私化等等的指责也与此有很大的关系。新生代作家大多以“在边
缘处"相标榜 ,一方面“,在边缘处"是新生代作家 回避“国家宏大
叙事”以及“革命 "、“历史 "等 巨型话语 的有效方式 ;另一方面 ,在
“边缘处"也显示了新生代作家 自我生存方式的独特性乙“在边缘
处”意味着对于 自我私人 经验 的强调 和对 于公众经验 的远离 ,意
味着没被污染、同化 的个人化“生活经验 "被培育、被塑造、被建
构 ,意味着与私人经验的呈现、挖掘相关的经验化美学的登场。在
这个意义上 ,也可以说 ,“边缘化"正是新生代作家的一种最根本
的文本叙述立场。这个立场包含着互为因果的四重 内涵 ,即心灵
化 、个人化 、经验化和民间化。在我看来 ,从“中心”退居“边缘”,
实际上就是退 回内心、重返个体 、立足 民间,而对于私人经验 的强
调以及对于主流或流行价值观念的疏离也都是题 中应有之义。从
观念和写作革命的意义上说 “,民间化”立场对于新生代作家无疑
是举足轻重的。中国文学近年来一直在探讨和呼唤“民间"立场 ,
① 张曼《:自己的故事·后记》,作家出版社,1 995 年版。
4 自 由 与 局 限
但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得到真正解决。即使前期新潮小说高扬反
叛和革命的大旗 ,他们也只是寻找到了“西方"的立场 ,而没有或
者不愿意回到“ 民间”立场上来写作。而到 了新生代作家这里 ,
“民间化"立场已不再是一个问题了,它已融人了他们的生命存在
和文学存在之 中,成了标示他们个性和风格 的前提。因为,所谓
“民间”立场乃是一种真正个人化的立场。它既无须打破什么 ,也
无须建构什么 ,而是纯粹 回到个人 的视点上来观照生活和艺术。
作家不企望进入“中心" ,无须遵守“中心"的话语秩序 ,也不靠“中
心"的认同来证明自我的存在。主体的解放和创作心态的放松 自
由是“民间化" 的最直接馈赠。而从新生代作家的文本来看 ,“经
验化"立场对新生代小说的影响则又更为直接和具体。这不仅因
为“经验"曾一度被新潮作家遗弃和鄙视过 ,而且还因为“经验”的
崭新审美形态直接决定了新生代小说的文本面貌。在新生代作家
的叙述中“,存在”无疑首先呈现为一种“经验 " ,他们正是在对经
验 自我的偏执和坚守 中确立他们小说写作的基本支点和出发点
的。他们将小说家的角色从 固有的社会期待中解脱出来 ,而变成
. 一个普通的人 ,将激情内敛为对生命存在的守望 ,以经验 自我的敏
感的触须去触摸生存的真实和本质。① 经 由作家“经验"的过滤 ,
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已经消弭 ,心理想象与生活实在的边界不再清
晰 ,过去、现在、未来融为一体 ,“存在”的可能性和丰富性得到了
最大程度的敞开和呈现。正如张曼在《一种状态》的创作谈里所
说 “:在我的感竺 [ ,除了现实和梦幻 ,我们 的生活 中还存在着第
三种状态 ,这是一种不能用任何标准去衡量、用任何概念去阐释的
非真非假的状态 ,是一种不确定的、不可知的、若隐若现、随机应变
的状态"“,我不能简单地把它们剥离开来。它不像我的朋友所相
① 林舟《:在爆破现实中拯救自我》《,钟山》,1 995 年第6 期。
第一章 新生代小说的生活伦理 5
信的那么虚幻 ,也不像我妻子所疑心的那般真实。它是一种可能
太逼真的状态 ,又是一种我只能以虚构 (或编故事 )的方式让你信
以为真的状态 ,一种简单、自然、二合理的事实。”①新生代小说中的
叙述者大都被还原为以主人公形态出现的与作者具有生命同构性
的世俗性、欲望化的生存个体 ,他们以口语和本色的生活语言讲述
着一个个当下的生活故事 ,这些故事具有原初、真实的生命气息和
粗糙 、质朴的形态。因此 ,随着“经验”对小说的大面积入侵 ,新生
代小说的美学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从前那种对于生活的体
制性的集体性的想象已经失效“:呈现”的美学取代了“阐释”的美
学“,感受"的美学取代了“评判"的美学“,模糊”“混沌"的美学取
代了“清晰" 的美学 ,“形而下 " 的美学取代 了“形而上”的美学。
而从“无我"到“有我"、从“集体”到“私人 "、从“大叙事"到“小叙
事"、从“时间性”到“空间性"正是新生代作家实现其经验叙事美
学 的基本路径 。
与此相关 ,新生代作家也开始了对“中国经验”的重新叙述与
改写。这种叙述与改写沿着两个维度展开 :一是对未被表现的、边
缘性的、新出现的或被遮蔽的“中国经验"的挖掘 ;一是对既有的、
符号化的、集体性 的“ 中国经验”的改写。就前者而言 ,何顿、朱
文、张曼、刘继明、邱华栋等人的小说对于世纪末 中国社会 的欲望
化生存表象所进行的多方位的表现和描述无疑是新鲜而有开拓性
的,他们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切人了当下社会和当下个体的生命真
实和存在真实。何顿对于小中产者积累财富过程中无限膨胀的人
生欲望的纪实 ,邱华栋对于都市“玩主”追逐金钱、游戏爱情的欲
望化生命的放大 ,朱文、张曼对于知识分子欲望心理的剖析 ,卫慧、
棉棉对都市 白领在酒吧、夜总会等“亚文化”区域具有“时尚性 "的
① 张曼《:一种状态》《,钟山》,1995 年第4 期。
6 自 由 与 局 限
生活体验的展示……无疑都是对于我们当今时代的整体生存景 观
和心理氛围的成功素描。在这方面,我们注意到 ,新生代作家追求
的是一种从“无我”经验 向“有我"的经验 的转化 ,他们文本冲 的
“经验"完全是一种个性化 、私人化 的“经验 " ,是一种不 回避。自我
肉身的“身体"经验 ,它远离公众和集体意识形态的“经验",特别
是在对于具有“亚文化"和意识形态禁忌色彩 的边缘“经验”的发
现和言说中凸现了他们个体的生命存在。可以说 ,新生代小说 的
个人化风格首先就直接来 自于他们个人化 的“经验 "。这种“经
验"一方面对于公众体验来说是全新的、陌生的,另一方面也是对
于我们的既有文学传统的封闭格局的一种打破和拓展 ,他们使人
类的一切“经验"都得到了敞开并从容而堂皇地进入 了文学的领
地。在此 ,韩东 、鲁羊、刘剑波等作家的“诗人"化的经验构成了新
生代小说“私人化"景观的一个层面 ,而陈染 、林 白、海男 、徐小斌
等新生代女作家对女性“个人化"经验的言说则代表 了“私人化 "
景观的另一个层面。陈染从《嘴唇里的阳光》《、在禁 中守望》等中
短篇小说到长篇新作《私人生活》,都以一种近乎“呓语 "式的内心
独白体对女性的私人隐秘体验进行了大胆的挖掘和表现。林 白在
她的《守望空心岁月》《、子弹穿过苹果》、《 回廊之椅》等小说中对
于女性同性恋、自恋、恋父等尖锐而“边缘性 "女性经验 的言说可
谓率直而大胆 ,她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则更是在一种“ 自
传式"的氛围中前所未有地 凸显 了一个女人成长历程 中个别 的、
个人的铭心刻骨的记忆 ,并 由此把女性的奇特经验渲染到了极致。
有人甚至认为她们就是依照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埃莱娜·西克苏的
“身体写作"原则来写作 的,“几乎一切关于女性 的东西还有待于
妇女来写 :关于她们 的性特征 ,即它无尽 的和变动着的错综复杂
性 ,关于她们的性爱 ,她们身体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区域屹突然骚
动。不是关于命运 ,而是关于某种内驱力的奇遇 ,关于旅行、跨越 、
第一章 新生代小说的生活伦理 7
跋涉 ,关于突然的和逐渐的觉醒 ,关于对一个曾经是畏怯的继而将
是率直的坦白的领域的发现。妇女的身体带着一千零一个通向激
情的门槛 ,一旦她通过粉碎枷锁、摆脱监视而让它明确表达出四通
八达贯穿全身的丰富含义时,就将让陈旧的、一成不变的母语以多
种语言发出回响。"①我觉得 ,陈染、林 白等女性作家对于隐秘的女
性意识、女性欲望、女性躯体等的言说和体认既彻底地呈现了那些
被遮蔽的女性经验 ,又在对于女性这个神秘领地的真正打开中实
现了对于生活“可能性"的敞开。实际上 ,无论是“欲望化经验”还
是“私人化经验" ,在新生代作家这里都只是寻找和发现生活与存
在无限可能性的一种有效 的艺术手段。对于“经验”的强调表面
上似乎是一种内缩和封闭的姿态 ,但实质上却是以一种私人化的
方式延展了小说 的艺术空间。可以说 ,私人性和经验性正是“存
在"的可能性得 以凸现的前提 ,因为生活 的可能性既包容 了个体
的可能性 ,又只有在个体的可能性身上才能体现出来。应该说 ,这
些新的经验的被发现与被叙述 ,既是对“中国经验"和“中国形象"
的丰富、充实与修补 ,显示 了中国经验的时间意义与时代 内涵 ,又
是对个体经验的挖掘与深化 ,显示了新生代作家拥抱生活、感受生
活的能力。就后者而言 ,新生代作家表达了对既有“中国经验”的
怀疑与颠覆。由政治和意识形态话语塑造的中国经验某种程度上
是一种集体性的共同经验 ,这种经验塑造的“中国形象"具有其天
生的假定性 、虚构性与不真实感。新生代作家反抗这种 中国叙事
的方式有两种 :一是把经验视点从“家国叙事”回撤 自我的“小经
验" ,以世俗、民间、私人、琐碎、日常之“小"来对抗“家国叙事”之
“宏大"。朱文、卫慧、棉棉等新生代作家对“时代"的感受与情绪 ,
就与“国家民族"的现代性进程完全不 同。他们 的小说关注的都
① 转引自香港《读书人》,1996 年6 月号,第61 页。
8 自 由 与 局 限
是狭小的“私人空间" 内的故事 ,“国家 民族 "在这个“私人空间”
里的投影是虚幻而不实在 的。一是 以消解 的、反讽 的叙事对与
“国家民族"的叙事经验进行正面的解构。李洱的《花腔》对于“历
史与个人关系"的解构性叙述、毕飞宇的《平原》对中国乡村的想
象、韩东的《扎根》对于知青生活的“还原"、须兰的《唐朝》故事、
李修文对郑和、西门庆等文学经典形象的重写、徐坤的《先锋》《鸟
粪》对于“知识分子"形象的“游戏"……都从各个不同的侧面完成
了对于历史、革命、启蒙、乡土、人民、传统等“中国经验"与“中国
话题"的重新叙事 ,并极大地改写了“中国形象"。
应该说 ,在文学的领地里 ,“经验 "是无 限的。随着对于人类
未知领地探索的深化 ,文学的“、经验"也会无限的延伸。西方的现
代派小说、意识流小说某种程度上就是与现代心理学、精神分析学
对人的潜意识和精神结构的探索联系在一起的。新生代小说对于
“边缘性经验"以及新的“中国经验"的挖掘与呈现 ,同样 ,既是对
人类未知领域的开拓 ,也是对文学未知领域的开拓。
二、非道德化的向度与欲望的维度
在新生代作家的文学理念中,中国文学中的“生活"之所 以会
被扭曲,之所以会面 目可憎 ,这与长期 以来 中国作家对“生活"的
道德化想象与处理是紧密相关 的。正是 因为“生活”的高度道德
化 ,它才在文学中脱离 自身成了意识形态的替身与载体 ,才远离 自
身的原生态而被抽象化与符号化了,可以说 ,在中国文学中“道德
化"与意识形态化从来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是一张纸的两
面。因此 ,对新生代作家来说 ,要重建“生活”的形象 ,重建文学与
生活的关系,首先必须从对于“生活"的非道德化向度开始。在新
生代作家看来 “,生活"本来就应是“藏污纳垢"的,任何对其的“提
第一章 新生代小说的生活伦理 9
纯"与“升华" ,其背后都有显而易见的道德化冲动。在新生代小
说 中,生活的“非道德化"也主要是从两个层面展开的:
一方面 ,新生代作家在其小说 中充分展示 了 日常生活被道德
化的荒谬性与病态性。艾伟的《 回故乡之路》中,主人公解放的英
雄情结 ,使其陷人了“战争思维"的阴影 ,他把 日常生活当成战场 ,
在对英雄的模仿中,毁灭了自己。在这部小说中,意识形态思维在
政治高压年代对人 的 日常生活的渗透 ,以及对人 的 日常观念和 日
常思维的改变 ,就是生活道德化结出的恶果。而他的另一部长篇
小说《爱人同志》则更是通过主人公张小影与刘亚军建构的“英雄
与圣母”道德化神话 的崩溃 ,对反人性 的道德化生活进行 了严厉
的诘问。一个英雄 ,一个圣母 ,在他们这里 ,堕落、下坠的冲动与上
升、超越的渴盼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他们的悲剧既是他们各 自性
格的悲剧 ,又是时代的悲剧和命运的悲剧。归根结底 ,宿命般地成
为时代的“符号"以及对这种“符号"命运的沉溺与反抗 、迷恋与失
落则构成 了他们性格 中的基本张力。与刘亚军对符号化的“英
雄 "命运的反抗相反 ,张小影则似乎是 自觉 自愿地走人“圣母 "神
话 中的。刘亚军的悲剧是他拼命地挣脱这种“符号 "化 的命运而
不得 ,最后以毁灭告终 ,张小影 的悲剧则是她越来越 陶醉于 自己
“圣母"的幻象而不 自觉 ,最终 以 自我 的压抑和受难诠释 了一个
“符号"的命运。某种意义上 ,张小影的悲剧 比刘亚军的悲剧更为
惨烈 ,更值得反思。因为刘亚军的悲剧是无可选择的、被动的,而
张小影的悲剧则是主动的、自觉的、可以选择的。这样说 ,并不意
味着我们就否定张小影最初对刘亚军“爱"的真诚性和不 自觉性。
、 问题是 ,当他们的爱情不管以多么纯粹的方式成为一种事实之后 ,
它的纯粹性立即就受到了挑战。他们 的爱情经 由时代、社会和意
识形态的过滤 ,就不再是一种普通意义的爱情 ,而是升华成了一种
“英雄”与“圣母"的爱情 ,升华成了一种道德神话和精神神话。在
1 O 自 由 与 局 限
这个过程中,张小影被塑造成一个“圣母"几乎是必然的结果。我
们看到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符号化”运动 中,张小影越来越偏离
自我的本性 ,而 自如惯性地进人了“符号"所规定的秩序。当作报
告 、签名、留影 、开会 、政协委员等等成为她的“ 日常生活"时,她不
仅慢慢习惯了,而且还有了依赖和期待。可以说 ,张小影在不知不
觉间就 自我纯洁化、道德化和政治化了,这既是时代、社会与意识
形态期待“强制性塑造"的结果 ,又是一种政治惯性和集体无意识
潜隐发作的产物。
另一方面,新生代作家在小说 中以欲望解构“道德”,对于“生
活”的欲望化景观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示。新生代小说就题材来说 ,
都市叙事无疑是最为引人注 目的。而他们对都市的建构与想象正
是以欲望作为逻辑基点的,在他们笔下都市生活景象就是一种欲望
化的景象。新生代小说中活动的人物基本上都是一些不受传统和
现实道德束缚的“新人类”,痞子化或流氓化是这些人物给读者的最
直观的印象。何顿的《生活无罪》中的狗子《,我不想事》中的熊猫
记《,就这么回事》中的龙宝,朱文的《把穷人统统打昏》中的黑子,东
西的《耳光响亮》中的宁门牙,毕飞宇的《睁大眼睛睡觉》中的“我"
……都是一些痞子味十足的人物形象。他们的行为方式、处世原则
都无不遵循欲望的逻辑,为了金钱、物质、美女和各种膨胀的私欲,
他们无恶不作,但却毫无罪恶感。与这些痞子形象相呼应,新生代
小说中还游动着一个庞大的“妓女”类的女性人物谱系。这些女性
是消费社会的欲望符号,她们为了自己的物质欲望和性欲望而活跃
在时代的舞台上;对传统伦理和道德构成了巨大的冲击。而新生代
作家对她们的态度也是暧昧的,而不是批判的。朱文的《段丽在古
城南京》对妓女段丽的欲望史进行了兴致勃勃的描述,邱华栋的《手
上的星光》《、哭泣的游戏》《、生活之恶》等小说则以女主人公欲望
的沉沦展示了她们的“身体交换"原则带来的“事业"和人生的“成
第一章 新生代小说的生活伦理 11
功"。在新生代作家眼中,这种欲望化的生活显然比那种“道德化"
的生活更为真实 ,更为感性。它以近乎本能的方式 ,完成了对于生
活的意识形态性和抽象符号性的反动,还原了当下生活的人间烟火
气 ,同时也完成了对于当下时代和人性的一种阐释。这种阐释甚至
被新生代作家延伸到了对历史的叙述中。新生代作家李冯写了很
多历史戏仿小说 ,孙悟空、武松、孔子、牛郎、卖油郎、徐志摩等传说
人物或历史人物都被李冯进行了戏仿式的重写,而重写的一个核心
就是对于人物欲望的挖掘与展示。此外 ,须兰的《宋朝故事》、叶开
的《 口干舌燥》、荆歌的《民间故事》、毕飞宇的《武松打虎》等小说也
都在对历史的阐释中突显了欲望的维度。
三、“形而下"生活的“形而上”冲动
当然 ,对于新生代作家来说“,生活"的价值并不仅仅表现在题
材意义上 ,而更在于对生活美学和生活哲学的发现与思考。新生代
作家并不关心“生活"表象的真实与否,他们担心的是“生活”本身的
文学性。在他们看来 ,生活经验固然重要 ,但生活经验并不天然地
具有文学性 ,如果作家不能从生活经验中建构和发现文学性 ,那么
“生活经验"再多对文学也是毫无意义的。因此 ,新生代作家更关心
“生活经验"与“生活美学”和“生活哲学”之间的关系 ,更关心生活
的可能性与存在的可能性之间的关系,更关心生活的有限性与生活
的无限性之间的关系,更关心生活的形而下性与生活的形而上性之
间的关系。在他们的文学观中,正是这些“关系"的张力构成了生活
的全部“哲学”和“美学"。韩东就表示“:我赞成小说家的写作有赖
于他的生活。但我认为更重要的还在于他对生活的理解 ,甚至就是
对于‘生活 ’这一词语的理解。由于对‘生活 ’的不 同理解产生了对
小说家的不同要求 ,他们的作品因此面貌也迥然有别。”同时,他又
1 2 自 由 与 局 限
觉得虚构小说面对的是“生活的可能性”,他相信“以人为主体的生
活它的本质、它的重要性及其意义并不在于其零星实现的有限部
分 ,而在于它那多种的抑或无限的可能性"。①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我不太同意所谓新生代作家对于“经验"
的强调导致的只是平面化叙述和深度主题丧失的观点 ,相反我觉
得新生代作家正是在“经验"的帮助下才真正完成了对于 80 年代
新潮小说哲学化主题 的重构与超越。正如韩东所说 :“新生代还
是有某种深度的,只不过与传统意义上的深度不一样就是了,他们
的深度是另一种深度 ,所体现的价值是另一种价值 ,或者说这种价
值和深度是对传统意义上的价值和深度的一种反动或颠覆。”②事
实上 ,在陈染、毕飞宇、李洱、艾伟 、东西、鬼子等新生代作家的写作
中哲学思索以及由此而来的深度模式从来就是引人注 目的。只不
过 ,超越于新潮作家的地方在于,其一 ,新生代作家的哲学性主题
完成了从观念性到体验性的转化。在陈染 、林 白、邱华栋、朱文、丁
天、卫慧等作家的小说中现代派的或世纪末的情绪如孤独感、寂寞
感、虚无感等总是充满一种有血有肉的真实的生存痛感 ,他们以个
体生命经验的方式切人对于存在的哲学追问,赋予 了哲学主题 以
强烈的生命性 和感性 ,他们是不折不扣 的“感性 的形 而上 主义
者"③。其二 ,新生代作家更注重对哲学主题 中人性 内涵的发掘。
在新生代作家看来 ,欲望就是人性‘,对欲望的尊重就是对人性的尊
重。无论是当下的现实还是过去的历史 ,在他们的小说 中都无一
例外地被尖锐的欲望和人性所浸泡着。毕飞宇的《平原》中吴蔓
① 韩东《:小说家与生活》《,钟山》,1995 年第6 期。
② 张钧《:小说的立场一新生代作家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版,
第 44 页。
③ 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一毕飞宇论》《,当代作家评论》,2000 年第 6
期。
第一章 新生代小说的生活伦理 13
玲压抑、扭曲的人性,艾伟的《中篇 1 或短篇 2》中朝鲜战场中战俘
身上血淋淋的人性 ,李洱的《花腔》中历史对于个人 (葛任 )人性的
“谋杀”等就都有触 目惊心的深度与力量。新生代作家显然并不
满足于对生活和现实表象的书写 ,相反他们倒是时常在他们的文
本中表现出了穿越生存表象而直抵生存本真的愿望 ,这也使得他
们的小说对人类生存的关怀总是透发出一种浓重的哲学意味。某
种意义上 ,我觉得 ,陈染、鲁羊等新生代作家的价值其实正体现在
他们对于“存在"进行哲学思索的巨大深度上 ,离开了对其文本哲
学化主题的确认 ,我们对他们的把握将是片面而不得要领的。新
生代作家体验性极强的文本化解了文本的“哲学"硬壳。现代派
的或世纪末的情绪如孤独感、寂寞感 、虚无感等已不再是观念化的
而是经验性的了。刘索拉等人的作品给人这样一种印象 ,作家认
伺这种思想情绪所以模仿式地表述它,游离于个体的生命体验之
外。邱华栋等的孤独感却是从生命血液里 自然流出来的。新生代
作家在前期新潮小说消解人 的基础上 ,开始 了对“人 " 的重新关
注 。丁天等人 的“成长 "主题对 自我与社会 紧张关 系 的捕 捉与表
述 ,李洱、毕飞宇等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关注 ,朱文的《我爱美元》体
现的也是对“人性”的关怀。他们的小说总是充满一种真实 的生
存痛感 ,他们以个体生命经验的方式切人对于存在的哲学追问,根
本上超越了前期新潮作家对于西方现代派理念 的观念性认 同、趋
附与模仿 ,从而赋予了其哲学主题以强烈的生命性和真实性。陈
染是当今作家中对于个人化的风格追求最绝对 的一个 ,她宣称 :
“我以为,在人性的层面上 ,恰恰是这种公共的人才是被抑制了个
人特性的人 ,因而她才是残缺的、不完整的、局限性的。……我想 ,
应该说 ,恰恰是最个人 的才是最人类 的。"①在她充满女性 自我经
① 陈染《:私人生活·附录》,作家出版社,1996 年3 月版。
1 4 自 由 与 局 限
验的小说中对于人类生存之痛的抚摸与言说是尖锐而触 目惊心
的,她勇敢地暴露和敞开了她所体验和感受的全部生命之痛 ,用她
自己的话说就是她努力做到的就是“让那些应该属于我的一个三
十岁女人的血血肉肉真实起来 ,把欲望、心智、孤独、恐惧、病态、阴
暗等等一切的本来面 目呈现出来。"无论是《空的窗》、《时光与牢
笼》《、无处告别》《、潜性逸事》等小说对于“孤独之痛"的表现,还
是《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饥饿的口
袋》等小说对于“家园之痛”的体认 ,抑或是在新近的长篇小说《私
人生活》中对于女性成长史的回顾 ,陈染都赋予其对于“存在”的
哲学思索以鲜明的生命性和体验性。某种意义上 ,现实世界中的
陈染和小说世界中那些陈染的创造物是有着互文性、同构性和互
为阐释的生命关系的。这也是陈染的小说卓尔不群的个人风格的
一个主要方面。而鲁羊的小说在新生代作家中则是技术实验色彩
最浓的,同时它对于存在的把握和表现也是相当哲学化的,他认为
“小说可能是写作者融入梦想和智力的某种精神综合体 ,是否要
借助于外部形状和故事情节的描述 ,只不过是此刻的考虑"。他
的小说通常 由“现实文本”和“梦 的文本 "共 同构成 ,作家 以“冥
想"的方式对存在和人生加 以审视。他的小说主人公也都是终极
意义上的冥想者 ,冥想是他们的基本的人生存在方式 ,他们不仅在
冥想中泯灭了历史和现实的距离 ,实现了对于世俗的弃绝与抛弃 ,
而且还以对存在的恒常性的体认构筑了存在和小说本身。但对于
鲁羊来说 ,他对于存在的思考是和他的人生经验紧紧结合在一起
的,他的《银色老虎》等技术化、哲学化色彩很浓厚的小说就我所
知都融人了大量的真实生活经验。在鲁羊这里 ,甚至形式策略的
选择体现的恰恰也是他 自身经验 的生动展开。即便是《洞酌》、
《九三年的后半夜》《、岩中花树》这样一些呈现形式极端化外观的
小说中,我们也不难看到作家本人的生命轨迹和情感印记 ,这些小
第一章 新生代小说的生活伦理 15
说中呈现出的作家本人对疼痛的经验上敏感以及对于 自身精神痛
苦的抚摸都与作为诗人的鲁羊的悲悯情怀互为因果。与鲁羊等新
生代作家不同,朱文、何顿 、邱华栋等人的小说似乎更具有感性化
和表象化的外观。朱文的小说总是具有一种情绪化的抒情外壳 ,
但即使在他的《我爱美元》这样直接书写欲望的小说里 ,我们也能
够从文本“反讽"的叙述基调中感受和触摸作家思索人类生存困
境的哲学之思。而张曼 的《校 园情节》等小说对于知识分子“意
淫"心理经验虚拟化的表现、邱华栋的《环境戏剧人》、何顿的《无
所谓》等小说对于城市多余人、空心人、流浪者放荡漂泊的欲望化
生存表象的白描也都在具有强烈现实感和经验性的人生画面中触
摸到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和心灵的痛楚 ,让读者看到了深受挤压
的现代人生命存在的盲 目、无聊、焦虑 、厌倦及其卑微的本质。
不过 ,需要指出的是 ,我们对于新生代小说文本 中的“经验 "
性的强调更多的是为了凸现新生代作家写作方式的意义 ,我们不
能把文本中的“经验"和作家本人的“经验"完全等同起来,更不能
以文本中的“经验 "来反证和指控作家本人 的生活态度。这本是
一个基本的文学常识。但遗憾的是 ,目前文学界对新生代小说的
种种责难却正是 由这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引起的。新生代小说确实
对于纯粹私人化 、边缘化 的心理、生理经验表现 出了巨大的热情 ,
也确实对于种种欲望化的人生场景和人生画面进行 了淋漓尽致的
展现 ,新生代小说的主人公也无疑都是些远离公众生活轨道放浪
形骸的游荡者和漂泊者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证明新生代作家本人
就没有对于人类精神家园的关怀,也不足以指责新生代作家就是
没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欲望主义者和价值虚无主义者。新生代小
说是以自我体认的方式完成了对于我们当下时代欲望化生存景象
和欲望化精神心理氛围的生动观照 ,他们只不过是 以现实主义 的
态度表现了我们时代里真实存在的人生景观。小说 中“我 " 的率
1 6 自 由 与 局 限
真、坦直的表白与表演并不是作家本人的“自传",即使是“自传",
当其出现于小说中时它也已具有了虚构的意义。主人公、叙述者
的游戏人生也好,欲望舞蹈也好,都不是作家精神的写真。
第一章 新生代小说的生活伦理 1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