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高考了。
中国的高考,绝对是世界上最盛大的一种人文风景。千军万马独木桥的场景,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揪心。经历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文革中国,在长时间的动乱和冬眠中苏醒过来,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也找到了一条“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才之路——恢复高考。高考,成了全中国农村孩子鲤鱼跳龙门的最佳途径,也成了全中国城市孩子更上一层楼的最好阶梯。1977年恢复高考时,整个世界都听到了570万考生的心跳,看到了那张决定中国未来的考卷。考生赶考的脚步,中国赶考的身影,就此载入中国史册,进入百姓人生。
可是,当我1982年第一次高考时,一分之差,不幸落榜。
我是做足了准备,参加高考的。
我是胸有了成竹,参加高考的。
我是抱着必胜的信心,参加高考的。
我自己把宝压我身上。
老师把宝压在我身上。
整个学校和整个公社都把宝压在我身上。
可是,我还是名落孙山。所有人对我的希望都鸡飞蛋打。真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无心插柳柳成材。
我不是宝贝的宝,而是蠢宝的宝。
每次作文,我的作文都是范文,不但被作为全校范文,还是全县学校的范文。整个古丈县的语文老师都知道古丈二中有一个彭学明作文好,语文好。高考,我居然作文没写完,语文不及格!
其它功课也发挥失常!
本以为会上北大、清华、人大,结果是上了一个自高自大。
全校成绩第一好的人,狗肉上不得正席,实在是奇耻大辱,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我不得不回到我那不愿意回去的家。不得不见到我那不愿意见到的娘。
奇怪的是,没有考好,我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埋怨我娘没有给我一个好的家庭环境。我还是在想,如果我不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天天吵闹不休打骂不止的家庭,我考试就不会发挥失常。我甚至还想,我如果有一个城里的好父亲好母亲,我根本不用考学就可以招工招干,大好前程。我没有一点对不起我娘的意识。反倒觉得我娘前辈子就欠我的。
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一片叶子,飘到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飘落到水里,漂浮无根?
我更不明白上天为什么那么可恶,就不多给我一分。多给一分,我就不用死皮赖脸地再呆在农村,受人歧视和白眼了。那一分,就是一根命运的绳索,把我本该春风得意的人生五花大绑绑回了农村。那一分,是一把人生的绣锁,冷冷地锁住了我本很不幸的命运。
我哭不出,也吼不出。只能在家里生闷气,发脾气。稍不如意,就毫无道理地对娘和妹妹大发雷霆。
娘和妹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维护着我,也回避着我,生怕一不小心惹我不高兴了,引爆地雷。
是的,我是一颗埋回家里的地雷。我胸膛里全是雷管炸药和引线。家里,弥漫的,也全是我身上强烈的火药味。
问题是,我这时的雷不是埋在自己家里,而是埋在了舅舅家。
因为,高考前两年,我跟我娘,还有妹妹迁徙到了保靖县水银乡梁家寨舅舅家。
那年,农村全面实行家庭联产生产责任承包制,也就是包产到户。国家为解放农村生产力,解决农民温饱,将田土等集体生产资料承包给农民,让农民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舅舅和舅娘心疼娘和我们兄妹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就跟寨上的乡亲们商量,把娘和我们兄妹接回他们身边,以便有个照应。实行生产责任制,田土分到户,是舅舅舅娘接我们回去的好机会。那时回去,就可以赶上分田分土。有了田土,就可以解决温饱,不用颠沛流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