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舅娘和梁家寨的十来个人,翻山越岭,把娘和妹妹接回了保靖,而我依然留在古丈读书。虽然,我自出生后就没见过舅舅舅娘,但舅舅舅娘接我们回家的这百里山路,让我明白舅舅舅娘在一直牵挂我们,让我明白这百里山路虽然弯弯曲曲,却一直连着骨肉亲情。
就着几盏油灯,娘和一个寨子的乡亲们都兴奋地抓阄分田分地和山林。轮到娘抓时,娘不抓,娘说,舅舅舅娘们,我不抓,你们分我们几娘儿母子是什么就是什么,烂田烂土,荒山野坡和乱岩窠,我们都知足。
娘说的是真心话,舅舅舅舅娘们收留了我们,还给我们分田分地分山林,娘打心眼里感谢和知足。
但舅舅舅娘们却不依的,他们怎么能给我们烂田烂土、荒山野坡和乱岩窠呢?我们是他们的手心,也是他们的手背,他们得对着列祖列宗,对我们一视同仁。
娘抓的田土和山林都是好田好土好山林。分到田土那天,娘默无声息地流了一整天的泪。妹妹说,娘想着想着就哭了,想着想着就哭了。一无所有的娘,搭帮好的政策和好的乡亲,有了自己的田土和山林,那能不哭?
舅舅舅娘在屋后接了两间偏房,给我们安了一个家。两间偏房是用包谷杆和小树枝围起来的,夏天透风,冬天透冷。一间用来放几件简单的家具,一间用来做饭。铺就开在舅舅舅娘家楼上。可以说,舅舅舅娘对我们是无微不至、贴心贴肉了。在上布尺受尽了歧视和磨难的娘和妹妹,非常满意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和来之不易的亲情。
我却安顿不下来。当我高考结束回到保靖时,我还是没有感觉到回到自己家,而是回到舅舅家。尽管舅舅舅娘极为疼我。也尽管一个寨子的亲戚都对我很好。我没有家的感觉。没有根的概念。我跟着娘漂泊了18年,娘18年都没有给我一个像样的家,还是在舅舅家寄人篱下,让我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我实在是装满了对娘的怨恨。
娘和妹妹到舅舅家两年了,她们已经完全融入这片土地,这种亲情。而我是第一次回到这里,这里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我不认识这里的山水,不了解这里的人事,再强大的亲情也一时弥补不了我的隔膜。我一直呆在学校,一直得到的是老师同学的加倍赞美和呵护,我的心似乎都留在了学校。我更愿意把学校当做我的家。特别是当我高考失利,不是衣锦还乡,而是灰溜溜的逃回时,耻辱的心,更是极度失落,无所寄托。
我没有想过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更没有想过我应该给娘和妹妹遮风挡雨,应该为娘和妹妹建一个家。
我只想着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娘造成的。18年的漂泊,18年的逃离,18年的奋斗,最终都随着高考梦想的破灭而变成了对娘无休无止的积怨和仇恨,火山一样,全部爆发。
我对娘横眉冷对。
我对娘恶语相向。
我对娘大发雷霆。
我对娘暴跳如雷。
只要娘跟我搭话,我就点燃炸药,把娘炸回去。
即便娘和妹妹不跟我搭话,我也会无缘无故地升起一堆怒火。
娘和妹妹整天如惊弓之鸟,以泪洗面。
舅舅舅娘和寨上的亲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我是这样一个粗暴不孝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瞬间就变成了这样粗暴不孝的人。
高考那场残酷而结实的青春博弈,让我完全扭曲了人心,变态了人性。我太想让高考改变我的命运,太想让高考逃离我的家庭,太想让高考开始我新的人生了。而高考,却残酷无情地撕碎了我唯一的一张命运通行证,斩断了我唯一的一根人生救命索。我怎么能不绝望地扭曲和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