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级台地,是最密集的。有20多户人家,都姓田。左边是学校和操场。右边是仓库和晒谷场。操场是泥的。很大。晒谷场是石板铺的,有上中下三个晒谷坪。
第三级台地,是一孔姓人家、三田姓人家和一金姓人家。孔姓和田姓的房子连为一体。很大。吊脚楼。很气派。
第四级台地,是金家四兄弟,也是连为一体的,很大,但不是吊脚楼。没有下面的人家气派。左右两边都是园圃。一年四季长满了绿色蔬菜。后面就是高耸入云的山。陡直陡直的,金家几兄弟的房子就像是靠在山上一样。
还有一家姓黄,因是地主,没人愿意挨着他们,孤零零地立在一边。母子倆,照孽得很,母亲身体不好,儿子是个哑巴。照孽,在我们那就是可怜的意思。黄家成分不好,经常挨斗。我记得有几次都是晚上把那可怜的地主婆抓来批斗。虽然老被批斗,但风景黄家最好。前面是一条再干旱都四季长流的小溪水,后面是一层层蜿蜒有致的梯土,左边是隔着一定距离的金姓人家,右边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竹林。
继父是金家几兄弟最小的。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跟地主家儿子一样,是个哑巴。家境极为不好,只有一间很大的房子。我娘嫁给金家之前不晓得看米(没)看过这个地方和这个家,自然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和家境这么不好的人家,娘居然就嫁过来了。也许,那个年代的爱情就是这样,或者不叫爱情,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可以了。
娘把我和妹妹拉到继父面前,要我们叫他爹。我爹死得早,从我记事时起,我就不晓得爹是什么,不晓得哪门(怎么)开口。憋了老半天,还是叫了。继父也喊他的孩子叫我娘为娘。都是孩子,很容易听话。也很容易熟悉。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安宁。
安宁的生活没有多久,日子就乱了。
在乡下,下堂的女人,即改嫁的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下堂的孩子,即随母改嫁而来的孩子,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可我和妹妹的学习成绩偏偏最好。语文最好。算术最好。音乐最好。美术最好。体育和劳动也是最好。这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山寨等于放了一颗卫星。附近的几个村子都知道上布尺这个地方随母改嫁来了两个小“神童”。我和妹妹逆境中读书的事迹还上了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有邻居笑着对我娘说:“我们的孩子都在地下,你的孩子都在天上,这个学堂是给你两个孩子办的”。“我们那些孩子一天到晚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继父也很高兴。时间长了,高兴也就没了。因为他的孩子成绩不好。有心不好的人常常在他耳边挑拨:你苦死苦活盘什么书?你个的孩子读不得书,盘去盘来都给她的孩子盘了,她的孩子翅膀一硬,就飞出去了,还认你这个后老子?你到时候两只手竴(cun)到灰窝里,什么都米有(没有)。
继父一想,也是,就真的不想给我们盘书,要我们都停学。娘当然不肯。她所有的希望都在我们两兄妹身上,两兄妹成绩这样好,她哪门(怎么)会就这样把我们毁了?于是,娘和继父就不断的有摩擦,吵口、打架,那是常事。
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因为我们兄妹俩读书的事常年硝烟弥漫。
开始娘跟继父的战争多半是围着孩子展开的。在娘的眼里,我和妹妹是米有(没有)爹的孩子,米有(没有)人痛,米有(没有)人爱,也米有(没有)人管。我们是孤家寡人,孤立无援。继父的孩子虽然也米有(没有)娘,但毕竟一个寨子都是他们的亲戚,有人痛,有人管,有人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些亲戚都会围拢来帮他们。娘对我和妹妹就有了一种本能的保护。不仅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甚至是眼睛里揉不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