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时间最长的当属古丈县茄通公社的上布尺。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标点和记忆。
我童年少年的痛,我童年少年的恨,我童年少年的欢乐和甜蜜,都动不动就梦回那里,动不动梦里醒来,热泪满腮。
这也是一个土家族语的地名。我不知道这地名的汉语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湖南湘西古丈县最偏远的一个村寨。
寨子不大,就三十来户人。田姓和金姓两家大户外加一孔姓人家。
去上布尺的那天,我已有6岁,可以满山乱跑了。是继父带着一群人来接的。没有锣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高高的大山里。
这是娘的第四次婚姻。娘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给史家,生育了我大姐、二姐和哥哥。上世纪50年代末无休止的大跃进、大食堂、大炼钢铁,造成了60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全中国都是一个空袋子,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没有饱饭。娘为了养活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带着他们离开了我那姓史的伯父,嫁给了我父亲。娘说,我史伯父高大英俊,是个裁缝。本可以跟他过上一个好日子,可米(没)过成。三年苦日子,裁缝的手艺派不上用场。一家人跟所有的人一样,天天挨饿。饿死的人太多了,天天都有饿死人的消息传进闭塞的寨子。寨子上也不断有人饿死。山上的草和树叶都吃光了,米有(没有)活路了,娘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改嫁。娘说,我史伯父的饭量大得惊人,每天得到的汤汤水水都不够他自己一个吃。他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另寻活路。这样,娘就有了第二次婚姻,跟我爹。我爹是个木匠,也是手艺人。虽然我爹的手艺也同样派不上用场,但我爹居住的那个寨子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好寨子,用娘的话说,比我姐姐哥哥那个寨子好讨吃。而且那个寨子都是同根生的一姓人,三年苦日子,大家都偷偷地种点菜、养只鸡,也米有(没有)人去检举揭发。虽然也吃不饱,但瓜菜带,也不至于饿死。所以,当有人给娘说到我爹和我爹那个寨子的情况时,娘就跟史伯父商量着离了。为了孩子能够活命,史伯父也只好如此。孩子似地哭!娘跟史伯父说:不哭,孩子养大了,就送转到你身边来。史伯父就站在村口,把娘和我姐姐哥哥送了出去。
后来,娘没食言。苦日子一过,娘真把姐姐哥哥全部送到了史伯父身边。
娘的第三次婚姻当然就是跟我妹妹的父亲了。这样,我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5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两个。我的家庭背景具有了特殊性和复杂性。
娘本来是想在彻土库照顾二姐的,但娘不但照顾不了二姐,还给二姐添了不少麻烦。嫁出去的二姐本来就家境贫寒,帮不了娘和我及妹妹,可二姐天下第一心好,她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给娘和我们兄妹。二姐夫自己都要吃米(没)吃,要穿米(没)有穿,哪里允许二姐帮衬我们?于是就常常毒打二姐。娘不忍心拖累二姐,就留下孤零零的二姐,带着我和妹妹远嫁上布尺,开始娘的第四次婚姻。
娘的第四次婚姻实在是远,远得走了一天也走不到头。那山,实在是高,高得一抬头望不到顶,头晕目眩。娘的婚姻像是悬在高天上的云朵。上坡时鼻子贴着路面,下坡时,脚像伸进深渊。看到山越走越高,路越走越陡,谷越走越深。我一下子就恐惧得哭了。同行的一群人中就有人蹲下来,背我。母亲则背着更小的妹妹,爬山。背我的那个人就是我的继父,他是跟寨子上的人一道接我们母子三人的。
这背我的人姓金。他住的这个寨子就是上布尺。
这个寨子坐落在半山腰上。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几级台地上。
第一级台地上田姓两兄弟。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枫树。枫树旁边是好大一排生产队的牛栏。牛栏旁边是一个碾坊。碾坊过去,是好大一坝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