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四季的不同牧场上,怕是只有冬库儿最热闹了,较近的邻居就有四家。沿着河谷继续往深处走,两侧的每一条山沟里也都扎有毡房。而且越往后,搬来的人家越多。妈妈每到闲下来时,就会包点糖果,拎上纺锤出去串门。如果哪一天她突然换上好一些的那件长外套和干净裙子,我就知道她要去拜访远一些的邻居了。果然,她又打开上了锁的箱子,翻出一幅闪闪发光的布料,展开看了又看,找出剪刀毫不犹豫地喀嚓喀嚓剪去一截。再把剪下的叠起来,包些糖果馕块,放进肩包里挎上出门了。我看着她下了山,沿着溪水往上游走去。远处的岔路口处,沙里帕罕妈妈正等待着,肩上也挎了一个大包……看着看着,顿感寂寞……
其实我们三个和妈妈一样,一到闲下来的时分,又没有客人的话,就一个接一个出门去也。
如果家里的人都走空了,最后一个离家的人会把门“锁”上——以一根绳子把门轻轻挽一下。与其说是锁门,不如说只是为了告诉来者:主人不在。
不止我们天天串门,我们的客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附近的邻居,每天至少都会来一拨。大多是附近的姑娘小伙儿,来了无非喝茶、听歌、聊天,聊着聊着,渐渐无语。时间还早,外面的牛羊还没吃饱。于是推开茶碗向后一倒,睡觉。
和邻居们相比,我们的毡房小多了。而且随意多了。花毡下什么也没垫,睡觉总是很硌。有一天晚上实在是硌得辗转难眠,早上起来掀起毡子一看,在我腰背下的位置上正好抵着一大块石头。试着踹两脚,纹丝不动,看来只是冰山一角,挪不得。真倒霉……怨怪之余,又掀开旁边的毡子,发现妈妈和卡西身下的石头更多……
而且毡房已经很旧了,一下雨,好几个地方都在漏。每到雨天,花毡潮潮的,地面很是泥泞。太阳出来时,光线从天窗投进来,破漏处也洒下点点光斑。当云朵在大风中飞快地移动,毡房内的空气便忽明忽暗,满地的光斑也闪烁不停。
由于昼长夜短,早上四点刚过大家就得起来挤奶、赶羊。于是每到下午时分,当劳动告一段落,大家都会午休一场。但又总是那么冷,总是阴沉沉的。再瞌睡也睡不踏实。睡醒时总是晕乎乎的,脚都冷掉了,肩背更是又酸又疼。
无论如何,夏牧场的日子还算惬意。尤其刮大风的天气里,我用铁锨把火从室外的火坑挪进毡房里的铁皮炉。呼啸的风声中,火焰异常激动,热气腾腾。茶水刚刚结束,困意就席卷而来。而室外一阵风一阵雨的。有时是漫天的雾气,并渐渐地,直接在这雾气中下起了雨,然后又是冰雹……睡醒后,风停雨住,天空中满是灿烂耀眼的崭新白云,云和云之间的天空破碎而湛蓝。这一切似乎出自我们睡眠的力量。
在夏牧场上,妈妈绣的新花毡也加快了生长的速度,花毡上枝枝叶叶四面蔓延。小牛不见了的消息令妈妈忧虑,那时,她绣出的一只羊角稍稍偏斜了一分。
卡西大部分时候心情愉快,总是唱着歌来去。她一直在盼望着不久后的几场拖依,早早地就开始准备那天要穿的衣服。偶尔,这姑娘也会为劳动的辛苦而烦燥,不经意间流露出寂寞冷淡的神色。如果新借的磁带绞带了,并且被她越修越糟的时候,千万不能上前帮忙,甚至不能提任何建议。直到她扔了磁带出去赶牛的时候,才赶紧捡起来修。等她再回来,看到已经恢复原状的磁带,会惊异地叫出声来,并且甜蜜地抱着我:“我爱你李娟!”和半小时前那个家伙判若两人。
斯马胡力总是最辛苦的一个,总是冒着雨出去赶羊、找骆驼。但是,他又是全家睡觉最多的一个,因此得不到大家的同情。不过斯马胡力从来不对家人发脾气,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让人很喜欢。
我呢,整天捂着羽绒衣缩着脖子干活、散步、睡觉。
班班总是在毡房向阳的墙根处,在饥饿之中,深深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