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丹
这几年,常常有些春青岁月大盘点活动,比如纪念知青下乡多少年、纪念恢复高考多少年,组织者最先想到的就是出版回忆录和画册,希望把那段历史用每个亲历者不同的表述来复原。我就接到过好几个电话和邮件,约我写知青生活、写大学生活,也有问我是不是进过工厂参过军的。可惜我哪一伙也没法加入,没资格。我没当过知青,没当过工人,没当过女兵,也没参加过那时大伙儿都趋之若鹜的高考,整个是一散兵游勇。
在同龄人里,我经历可能有点儿特殊,写出来也难免平淡,但无论如何于个人是一段成长的经历、于时代是一个小人物留下的印记。历史万花筒中的图案,不正是由各种颜色、细小碎屑的活动映射出来的吗?故不妨一叙。
死水城市,微澜人生
1970年,又一个新十年开始之际,我们的城市长沙,令人感到很寂寞。
长沙是湖南省的省会,在中国近代史上曾经非常著名,有许多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件在此地发生,也是热血湖南人叱咤风云的舞台。由于有着革命、暴力、斗争的传统,湖南的“文革”在全国也是出了名的激进,文攻武卫都有登峰造极的人和事。在我的印象里,自“文革”开始,长沙街头每天人头攒动,尘土与喧哗一起升腾,不同派别的高音喇叭互相攻讦对骂,不舍昼夜。武斗高潮期,大卡车载着一车车头戴钢盔手持枪支的青壮年,响着尖锐的口哨,来来去去。大街小巷时有真枪实弹的战斗,一些重点单位,战斗还很激烈。我家所住的院子,是湖南省文联宿舍,对面就是省公安厅、检察院、法院合署办公的大院,曾经被不知什么身份的人持续攻打,白天枪声响成一片,到了晚上曳光弹拖着亮亮的尾巴,在我们窗外飞来飞去。大院里有个孩子在自家凉台上睡觉,竟被流弹击中身亡,吓得父母忙命我们都集中到带走廊的房间去睡地铺。
我们的院子,是最早受到冲击的场所。地方政府为周立波、康濯、柯蓝以及我父亲蒋牧良四位作家回家乡工作,于60年代初特别修建了几栋别墅,以当时居住水准而言,大大超标。“文革”一起,这四个人首当其冲,在第一批揪斗“三家村”的阶段已经落马,加之这个院子的建筑格外显眼,抄家的事情经常发生。一伙人忽地闯进家里,东翻西翻,见到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写个条子扔在桌子上抱起来就走,那上边的署名五花八门,诸如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红色江山自卫队等等,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属于哪个系统。各家的家长经常不知为什么事,被什么人带走,失踪少则几天,多则个把月,又莫名其妙给放回来了。哭哭啼啼的家属成天缠着机关里的群众组织要人,有时候也拖儿带女到与文联有关的单位去找,说不定也就给要回来找回来了。后来家家都有了经验,对付这些人,能躲就得躲,能逃就得逃,孩子们成了保护家长的流动哨,一旦碰到陌生人进了家门,赶快到路口去守候,等父亲从机关回来时,通知他别回家,在外边等候警报解除的通知。这样的经历多了,我们已经变得远不像先前那样害怕了,每次成功地保护了父亲一把,心里还会产生自豪感。
最混乱的时期,随着军管会的介入结束了。我们的家长也都按单位和系统进入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专政班,被关押在固定的地点,接受无休无止的审查。孩子们的任务,是每个月获准到那儿去探亲,送去些日用必需品,领回按家庭人口计算人均十五元的生活费。老三届的哥哥姐姐们或上山,或下乡,或参军,剩下的孩子里,年龄最大的就是我们这帮小学毕业生。“文革”开始时不过十一二岁,半懂半不懂地跟着家人担惊受怕,久而久之,那种每天都有变数的生活,对我们而言,已是兴奋大于恐惧,因为我们自认为已久经考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