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中国经验的代际差异(7)

当代精神的缺失

当代文学演进至今,出现了“四代同堂”的局面,就在“90后”开始登场时,“50后”仍然在写作,他们在文坛的庄主地位至今还无法被颠覆。尽管各个代际在经验与写作上存在着不小的歧异,但作为当代中国人,他们也存在着共同的性征与局限:

首先,是精神关怀与信仰的失落,世俗化潮水汹涌澎湃。

经历了激进的社会理想的破灭之后,中国人不再做他们认为荒诞不经的梦,或者说,他们做的是荣华富贵的梦、富家强国的梦。大家都变得很实际,安于地面上的营生,在尘埃里忙忙碌碌,广结人缘,积累财富,延年益寿,天伦之乐。很少有人会悄悄地走到某个寂静的高处,踮起脚尖持一种眺望的姿态。因此,人们关心的事情主要是权力与财富的分配及其交换行情的涨落,喜怒哀乐都是多多少少的问题。人都变得特别通俗易懂,并且有容易谈得来的话题,容易达成默契,形成共识。尽管有人会抑郁不快,但很少有人因为不被理解而烦恼悲哀。大家相信权力与货币的魔力,似乎各种问题都可以通过两者的通兑去解决,幸福的指数也可以通过银行账户里的位数与房子的占地面积来丈量。因此,物质匮乏的人,自然为物质的积累奔波劳作,心甘情愿地为物质的力量摆弄。财富积累到一个令人放心的程度的人,则开始玩物,把玩身体,把玩古董、字画、珠宝、沉香、黄花梨、玉石,玩味起色声、香味、触法,耗掉身心里剩余的能量,直到虚脱时得出人生不过如此的感慨为止。由为物所玩到尽情玩物,听起来像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其次,传统根底的缺失。

由于“五四”以来蔓延的文化原罪意识,也由于新中国成立之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对传统文化的彻底扫荡,还由于改革开放之后一个时期对西方文化的膜拜,自“50后”以来的几代人,差不多都失去了承接民族传统文化命脉的机会与意识。比起民国时代的作家,他们的学养有很大的缺憾。人们虔诚地学习西方话语,并将其奉为圭臬,脱离原有语境与对话关系,拿到中国来加以运用,诠释中国经验,判断社会现实。因此,他们所站的高度,并没有超过鲁迅这一代作家。直至今日,仍然存在传薪火、继绝学的问题。中国文学呼唤学贯中西、站到历史制高点上的大家出现。

再次,批判现实的深度搁浅。

文学的成就来自作家对现实批判的深度,而所谓现实包含着社会与人性两个方面。由于学养与关怀的不足,当代作家缺乏对经验进行深度提炼的工具,他们对社会的批判与人性的探寻都搁浅了。社会的批判止于程序公正,人性的探索止于身体情欲。由于缺少足够深远的价值尺度,许多具有道义倾向的作家,批判现实追求的是一种强度,为此不惜将现实妖魔化,在批判之余并没有给予一种超越性的暗示与导引。于是,批判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认同,成为初涉人世的年轻人接受现实残酷、放弃幻想的教本。

在当代文学的叙事中,现在已经极少看到那种吊诡的追问与发难,似乎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叙事者内心是坚定的,总是持一种成见来叙述与判断事物,困惑与疑虑只不过是一种修辞方式。这种自信满满的姿态,让人觉得上述状况在短期内不会有大的改变。此外,由于交流的过度与传播的迅速,任何新鲜的观念转眼就成为普及的常识,深思熟虑的独立思考已经变得十分稀罕。

当然,当代作家仍然在自身心路历程的途中,写作与思考还在延伸,在不期的将来出现变数的可能性无法排除。以上所述的当代经验与表达上的某些局限,并不妨碍有超越时代的大作家出现,对人类面临的问题做出前沿性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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