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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那件事反应最强烈的是书棣。
明大所有的孩子们都记着了书棣捂着脸狂奔逃离现场的那个瞬间,但是谁也不知道少女书棣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从那时起,书棣竟然停了经。本来红扑扑的脸变得蜡黄蜡黄的。性情儿也变了,书棣一辈子也忘不了,孩子们在怔了片刻之后,由坏小子王三儿带头儿嘻嘻一坏笑,哄的一下散了,远远地,像是有人在起哄:噢噢噢!报告司令官,有人没裤子穿!……噢噢噢!那哄笑声常常像一把刀,在书棣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蹿出来,在她娇嫩的胸膈处,致命一击。
当然,这一切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书棣和孔令胜一直在悄悄地相爱着。
在那个年代常常被忽略的情感,只有在突发事件中才会显出本色。在那之前,书棣只是觉着,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满街的行人似乎都是孔令胜。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她哼着歌,总是不知不觉地反复哼一首歌的旋律,可以从家门口一直哼到学校,等她坐在课桌旁,清醒着的时候,她才突然想到,她哼的那首歌就是孔令胜最近常弹的一首曲子。师大女附中和男四中结成友谊班之后,他们的关系更微妙了。有一次去颐和园划船,大家起哄叫书棣唱歌,书棣悄悄盯着正在划船的孔令胜,信口唱起电影《两个小足球队》插曲:有一天伙伴们来到海上,共同度过快乐的时光,我们的舢板迎着晚风破海浪,亲爱的朋友们要去远航,你看这天空多么晴朗,你看这海鸥自由飞翔,你看这划船的小伙子多么健壮,就像那真正的水手一样……
看上去孔令胜没有在听,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一个遥远的国土。但是从他渐渐变得温柔的目光里,书棣知道他在听。在她和他的关系中,他一直是听者。那一架古旧的大风琴,涌动着太多的月色温柔,还有潮汐与船,他从小就能清晰地分辨和弦与琶音,却听不清她在倾诉什么。她说的总是太多,杂乱无章。就像初学写作的人,总是想把每个字都变成华彩乐章,于是华彩乐章就不存在了。
但最终他还是听懂了。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借着滗析在大风琴上的光线,他们的眼睛第一次笔直地相对,眼睛里映着的小月亮闪着迷人的寒光,像钻石一般犀利地把五线谱分割开来,于是他懂了。从那天起,他看的所有小说的女主角都变成了一个人,少年人所有的幻想都集中起来,那一切都与眼前的少女有关。
但是月亮、风琴、潮汐与船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那是海市蜃楼的幻影,特别是在那样一个奇怪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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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令胜伏卧在靶场的秋风里。多少年之后人们还在争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自杀?无论如何,他自杀没有道理嘛。一件小事情,纯粹小孩子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大家都快淡忘了,为什么他还要自杀?不可能。即便被父亲吼两句,也不至于就寻短见。但是如果不是自杀,他为什么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靶场?特别是跑到靶子那里,那不是活活的要人当靶子打吗?不,不对,持反对意见的又说了:他怎么知道那天大学生要在那儿练夜间射击呢?!不错,明大家属院里是张贴了告示,但是像孔令胜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看书学习的人,是绝不会注意家委会门口张贴的告示的,岂止是孔令胜,几乎所有明大的孩子们都不会注意那一块专门贴各种告示的塑料板儿,他们历来认为,那是老太太们的事儿,与他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