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自己的精神追求可以是不设限的,但对社会、对政治的期望却可能是设限的。我们要谨慎地区分自己的感觉和别人的感觉、自己的愿望和他人的愿望,不要轻易将自己的感受和愿望错认为普遍的感觉和愿望。如果自己真的就是命定地属于少数,并且承认和接受自己就是少数,或许心态还能更好些,或更平静些。当然,社会也还是要有一种理想主义。一个健全且始终保有希望的社会必须要有理想主义者生存的空间,必须要有一些人去做不懈的、至高的精神追求。甚至我们也还是要以一种信仰的态度去追求那初看起来似乎不高的对于社会和制度的期望,因为它也仍然是相当难以达到的。至于个人,当然可以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信仰付出无限的期望、无限的努力,只要不越过侵犯他人和社会的道德界限。
作者的爱其实也已不再局限于性爱,他发现自己还“爱上了森林、落叶、极光、黄昏中的悬崖、小姑娘的脚踏车、德国车站卖的红色香肠、山坡上的木教堂、伦敦小巷深处的快餐店、哈瓦那西郊树林子里的艺术学院、肮脏的堤岸、灰色的大浪,当然,还有绿皮火车”。他说他可以直视传媒大亨默多克先生和善然而讥讽的眼睛,但决意在他缔造和统治的世界当永远的流浪者和漂泊者。“开始坚强,最后还坚强。”这一种坚持是让人感佩的,个人也要为之付出某些代价。或许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最后还是可以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说“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作者在美国生活20多年,又流浪世界多年,不仅保留了一种汉语写作的能力,而且显示出一种相当精致、干净的文字之美,这是令人欣慰甚至吃惊的。他的感觉也是很真实的,虽然窃以为其中有不少只是属于少数人的感觉,但无论如何,这些文字对这个世界,尤其是对作为我们家园的故国是富有意义的,至少有助于提醒人们,美国并不是天堂,制度也并非万能。它们还可以告诉那些努力奋斗、争取平等自由和法治民主的人们,必须要有一些心理准备,即要准备这一过程将相当艰巨,而且费尽千辛万苦获得的结果,可能在某些方面又让人失望。作者写道:“时至今日,前东欧异议者群体在人格上的坚韧、丰满与虔诚,仍然让我震惊并肃然起敬。历史从日后演变中接二连三甩到他们墓碑上一记又一记沉闷耳光,也真是足够酸楚、残忍、黑色幽默的。”但如果有心理准备,我想也就不会那样“酸楚”了。我认为他们当中一些人还是预见到了日后的“沉闷”和冷遇的。历史并没有那样嘲讽。无论如何,这一目标还是值得努力奋斗去争取的,不仅是为了少数,也是为了多数;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社会。
最后,我希望作者能坚持不懈地贡献给读者那更广阔的爱恋的思想文字。总之,这是一些稀有的文字,由稀有的“异类”写成,它们有助于我们看到这个功利的世界中不那么功利的、动情的一面。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