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是平等。平等就意味着多数支配,不仅民主体制的社会实行多数裁决,非民主的社会今天也大致要顺应多数人的意见或者说“民意”。平等自由还意味着价值多元。但是,价值多元在一个平等社会仍会造成一种事实上的一元,也就是多数人的生活趣味占上风。你要享受自己的自由吗?那么,你也要忍受别人的同等自由,而多数人的平等自由就可能自然而然地构成这样一种偏重物质化和消费主义的价值状况。
作者其实也意识到了多数与少数的差异。他说:“近20年,统治多数美国人的思想,不仅仅是经济至上、物质消费至上、哈佛学位至上、华尔街至上,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环,是自我至上。”但这可能不只是近20年如此,也不仅是在美国。按托克维尔的观察,这一过程是早在几百年前,在欧洲就开始了。作者或还以为这是媒体、资本、政府的共谋和塑造,是它们对大众的“洗脑”。他说:“大众的洗脑,并不总需要领袖、警察或柏林墙,有更加精致、更加有效的办法。”“无须废黜百家,独尊某种单一的思想。怎么办呢?将一切意识形态、时尚和大众潮流碎片化、相对化、泡沫化,并根据广告效率最优原则,将一切信息语言加诸大众草根,雷人雷语式的脱口秀、咆哮体。这种经营模型,大体上仿照犹太国际传媒或虚拟金融。”然而,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老百姓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要求的,媒体只是顺应群众,资本亦然。连政府也可以说是顺应多数或者民意,而逆着人性的大规模强行灌输大概才能叫做“洗脑”。
如果这种多数与少数的差别不可泯灭且在现代社会大规模浮现,那么重要的问题就是少数对于多数的态度。那不满的少数人该如何对待多数人呢?是去提升后者,将他们改造成为新人?而如果多数并不接受这种改造呢?那就强制他们,或者先欺骗他们?但是,正如前述,这种大规模改造或塑造“新人”的后果我们已经看到,那就是一种极权。或者只是去迎合多数,甚至讨好多数?许多行动的、政治的精英,甚至观念的、科技的精英正是这样做的。但是否还是应该有一些观念的、人文的精英对此进行批评?只是这种批评应该有一种清醒的认识垫底,且其手段不会逾越道德的范围。这样一种对待是更悲观还是更具有现实感?但其实后面还是有一种道德感的,即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要既对别人真实也对自己真实,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准备通过强制或欺骗他人去实现——即便这种生活是我不满足甚至不喜欢的。多数与少数可能最好有一种自然分流,多数最好不要压制少数,少数也不要压制多数。他们互相尊重,正常交流甚至交易,但并不缠在一起过亲密生活或“强制”一方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和价值。的确,多数即便不强制少数,仅仅作为多数也还是会有一种舆论和社会氛围的“强制性”的,这样少数就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让自己比较“心平气和”。
这里还有一个有关制度和极权的问题。制度毕竟永远是绕不过去的。作者说到极权者“只热爱权力,热爱从一切关系中发现权力、证明权力,证明了还要再证明,再再证明,永无止息。哪怕是短期的极权社会实验,遗留下的扭曲记忆、感情和身份的内心废墟,也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慢慢痊愈”,这可能是指不要民主和法制的极“左”政治下的情形,但是他依然担心重蹈覆辙,所以他又说:“极权已经倒塌,又似乎改头换面,重新出场。对我来说,封冻的语言,埋葬神秘元素的土地,无性无爱无诗无音乐之高效增长国,就是极权。它憎恶一切自然、混沌、原生的生命状态——尤其憎恶爱情。”这无疑是一种提醒。遇罗克所遭遇到的和作者所遭遇到的无论如何不是一回事。今天的世界大国至少基本上摆脱了20世纪那种左右两翼的政治体制,中国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