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失望,以及可以抱有何种期望(7)

当然,作者不那么着力批判旧的极权,也许就因为它已经崩溃,抑或认为它不可能再回来。而新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极权”却是更现实的危险。然而,真正的极权崩溃虽然是事实,但认为它不会再回来可还是说不定,而过于温情地怀念和赞美它甚至可能是促使它以新的、改头换面的形式回来的一种因素。

而对苏联1991年的“易帜”,作者可能是过于否定了。他说:“在今天的俄罗斯,我没遇到一个人将其称为‘自由解放’。”但又补充了一句,“除了媒体精英,或漂游逐酷的美国混混儿”。在他看来,这是“另外一群流氓恶棍上台,如此而已。‘震荡疗法’、掠夺式私有化所包含的残忍与偏执,与20世纪30年代集体化大饥荒并无实质区别”。“如同叶利钦许诺给无数苏联人富裕、自由和快乐。那个革命发源地气氛温馨,景色迷人,看不到杀戮和血腥,但是拥有一份特别的、史无先例的残忍。”苏联解体之后有种种问题,但我以为和斯大林时代的极权还是有实质区别的,就像依靠暴力和谎言的极权与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价值一元的所谓“极权”是有实质区别一样,就像根本不允许有选择的所谓“自由”和多数人选择了物质幸福优先的真实自由有实质区别一样。

作者不赞同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说他“没成为苏维埃社会主义的信奉者”,然而,在他看来,“1917年的大革命,戴了唯物主义的红帽子,但是发射出宗教和末世的蓝光。这亦是单细胞者的救赎之光”。对于1991年苏联解体,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人们不爱苏联了!而爱是不可以强求的。但我们或许还可以继续提问:为什么会不爱了?有多少人不爱了?甚至可以问:他们曾经爱过吗?如果的确也爱过,为什么会爱,后来又为什么不爱了?

作者此书对中国着墨不多,但我以为他心里最耿耿于怀的其实还是中国。有一句劝告国人的话,他忍不住还是说了。他说:“我理解,中国人在追赶一个目标。根据权威的推测,再过25年,确有可能达到那个目标。但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多年,一直说不出口;不忍心浇灭别人的希望,更没力量面对自己的失败和痛苦。今天,不妨就说出来:美国是个顶糟糕的国家;不谈什么外交国防,那东西另说;我指的是作为普通人,不论是新移民还是本地人,在这块土地上度过一生的感觉。中国人的万米赛跑,倘若以美国的彼岸作为目标,那真的不妨再想一想。现在退出竞赛,也不丢面子。我蹉跎大半辈子,当了一回美籍华人,得出这么个吃里爬外的丧气结论;因为意识到生命之渺小短暂,内心的幸福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鞋子合不合脚,确实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这段话对于那些以为美国就是天堂,或者认为制度好了其他一切自然而然都会好的人是很有益的一个警醒。但我也认为,这段出自他内心体验的话虽然真诚殷切,却也说得有些过分绝对,而且有将自己的感觉视为普遍感觉之嫌。既然“鞋子合不合脚,确实只有自己才能知道”,作者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感觉就是多数“普通人”的感觉呢?书中其实也谈到过其他人的满足,而且是多数、大众的满足。只是这大众此时常被标以“愚众”、“蚁民”。我其实更倾向于相信,这种不幸感可能的确是一些知识分子或其他失意者的真实感觉,但认为这就是“作为普通人,不论是新移民还是本地人”的感觉,还是有些言过其实,并无可靠的根据。我并不主张今后的中国就要模仿哪一条道路,包括模仿美国的道路,而事实上也模仿不了。中国就要是中国,它不会变成美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因为文化的平庸和衰落或者个人感觉的不幸,就开始重新向往甚至赞美可能导向真正的极权的那种“革命”,我以为是一件有危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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