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题跋》卷二《书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说:“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清邱嘉穗也认为此诗是陶渊明“自拟其平生固穷守节之意”。下首诗中的黔娄同样是渊明的化身,诗中的古人既不必有此事也未必有此心,诗人不过借他“自比其安贫守贱之操”。这两首诗所抒写的是个体因德性内聚而呈现出来的人生的充实与自足,秉有节义操守的道德主体完全忽略物质的困乏和体腹的饥寒,彻底藐视和不屑于“好爵”与“厚馈”。虽然“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的生活凄苦至极,但由于“非道故无忧”。诗人不管处身如何困顿饥寒仍不屈身降志,“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咏贫士七首》之三)。他的为人从来没有半点苟且,饥来宁可“行行至斯里”去挨门乞食(《乞食》),却将檀道济馈送的“粱肉”“麾而去之”。有人将陶渊明麾檀道济之肉与庄子拒楚王之聘相提并论,上文曾阐明陶“不委曲而累己”是庄子“宁曳尾于涂中”的遗响,但陶的麾肉与庄的拒仕只在现象上有点近似,二者在本质上则大异其趣:庄是出于对个体生命与自由的重视,陶则是出于对人格气节的坚持。尽管陶渊明也十分看重个体的生命与自由,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舍弃价值关怀,而牺牲道义原则,他并非像有的学者所说的那样“通过‘凉’心来获取欢乐”,为了个人的适意而“将所有的价值关怀一笔勾销”。陶渊明虽然肯定摆脱物欲、名利的无累之境,虽然向往并臻于超伦理超尘俗的洒落人生,但他从来没有像庄子那样一是非、齐善恶、同黑白,否定一切价值实在,让自己走向非价值的本然形态。“道胜无戚颜”、“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苟得非所钦”,其铮铮风骨足以当“节义为士雄”之赞(《拟古》之二)。他虽然把心灵的和乐作为此生极致和人格的完成,但获得这种“乐”不仅不能舍弃价值关怀,而且需要通过对道的忧勤自任与对欲的戒慎克己来实现,“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传》),这就是宋儒们所津津乐道的“孔颜乐处”。清代陶澍在其集注的《靖节先生集》卷一中说:“周、程每令人寻孔颜乐处,先此唯先生知斯意耳。”“孔颜乐处”的本质是一种超脱了一切世俗束缚的自由活泼、自在自得的境界,孔子对此有不少言述,“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还有上文引到的“吾与点也”章。虽然箪瓢陋巷、疏食曲肱不改其乐,但“孔颜乐处”之乐并不在箪瓢陋巷和疏食曲肱,而是道德节义内化于个体的意志情感后生命的怡乐。由于道德节义的凝聚充盈,个体便能“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五柳先生传》),便能超脱一切贫富穷通枯荣得失,因而,陶渊明那深得“孔颜乐处”的“屡空常晏如”便是在道德节义基础上而又超越道德节义的超然洒落之境。
陶渊明的人生态度及文化渊源(18)
无官一身轻,谁解陶渊明?
戴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