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固穷之节而生成的洒落之境其本质就是有诸己而不求诸外,使自己从对身外世界的欲求中超拔出来,清方宗诚在《陶诗真诠》中说:“渊明非无心于世者也,只是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耳。”“素位而行”一语出自《中庸》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其乎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林室顿烧燔”的灾祸无妨自己“灵府独长闲”(《戊申岁六月中遇火》),穷到沿门求食的时候照样“谈谐终日夕”(《乞食》),冬天即使“短褐穿结”仍然“晏如”自在,精神充盈自足才不事外求,才能做到“无入而不自得”——在任何贫窭的情况下都无所欠缺和渴求,在任何困顿的环境中都充实和满足。此时的诗人不为外荣所点染,不为富贵所动心,“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止酒》)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评论此诗说:“故坐止于树荫之下,则广厦华居,吾何羡焉;步止于荜门之里,则朝市声利,我何趋焉;好味止于啖园葵,则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欢止于戏稚子,则燕歌赵舞,我何乐焉。在彼者难求,而在此者易为也。渊明固穷守道,安于丘园,畴肯以此易彼乎!”这是君子的固穷守道,是人性的自我完善,是人格的自我完成,同时何尝又不是诗人生命的极大满足和快乐呢?再也用不着强行以理(节义操守)节情(感性欲求)了,情与理已完全和融莹彻。诗人秉有如此和谐完美的人性,在什么贫穷景况中能不“晏如”能不洒落呢?《和郭主簿二首》之一形象地展现了诗人人生的素位之乐和生命的洒落之境: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馀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陶渊明一生何曾有财富“过足”的时候,可他在此诗中竟然“贫人夸富”:“园蔬有馀滋,旧谷犹储今”,身处贫贱却精神充盈,全诗都是抒写自己自得与自足的人生体验:如“回飚开我襟”的惬意,“息交游闲业”的闲适,“酒熟吾自斟”的悠然,还有“弱子戏我侧”的天伦之乐,难怪吴瞻泰在《陶诗汇注》卷二中说,此诗所写的精神境界“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一洒落”了。唯其不以贫贱而慕于外,不因富贵而动于中,陶渊明才会真正感受到人生“真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