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使人纯净
钟叔河被“双开”以后,开始自谋生活,中学时候他学过“用器画”,也就是“机械制图”,没想到这下派上了用场,他的机械图画得很漂亮,马上就在街道工厂找到了工作。一九五八年初他的户口和档案到了街道,对“右派”分子要实行管制,不允许做那么舒服的绘图工作,厂里立刻把钟叔河贬去做搬运工,拖板车送货。朱纯则被派去工厂的食堂打杂。钟叔河每天运货的路线从北门到南门,几乎纵贯整个长沙城。拖板车是重体力活,开始时他不习惯,一天下来小腿疼得要命,但不到一个星期就渐渐适应了,到底当时年纪轻,往往睡一觉就恢复了所有的疲劳。长沙的气候四季分明,冬天寒冷,而夏日的气温经常高达四十摄氏度,汗水滴到水泥路上很快就被蒸发了。钟叔河冒着严寒酷暑,每天从早到晚一趟一趟地卖苦力。他所在的工厂厂长有意识地折磨这些“右派”分子,工厂中午管一餐午饭,只是一些小菜和一个咸蛋,而且规定一过中午十二点,就取消咸蛋。为了那个咸蛋,必须赶着点来回拖两趟板车。钟叔河就是这样,忍受着屈辱和歧视,在社会最底层挣扎求存。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以后,生活越来越艰苦,配给的粮食不断减少,饿着肚子仍然要干很重的活儿。有个跟钟叔河一起拖板车的“右派”,名叫王展抱,老婆对他恶言相向,家庭生活非常不幸,实在忍受不了来自各方的凌辱,加上食不果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有一天他对钟叔河说,这么苦的人生,活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一了百了,不用继续受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钟叔河劝他说,再坚持一下吧,现在的情况就好比是拖板车上坡快要到达顶点的时候,难就难在最后那几步,坚持一下也就到头了,要相信,所有极端的倒行逆施都不会太久。但那个人到底没能坚持住,第二天还是上吊了,为了发泄他的满腔愤懑,死前先踢烂了自己家的灶头。
一九六○年,钟叔河最小的孩子才三岁,有四个孩子要养活,生活担子实在是太沉重,没有法子,他和朱纯商量,既然实在养不活这么多孩子,与其大家绑在一起受苦,还不如把最小的孩子送到孤儿院去抚养。朱纯小时候就是在国民党的孤儿院长大,孤儿院送她读的书,让她成为能够自立的人。她以自己的经验,以为共产党的孤儿院应该能让孩子安全长大,受起码的教育,也许孩子还能有好一点的前途。孤儿院远在内蒙古,他们托一个老师顺路把孩子带去。送走孩子的那天,说不出的心酸使得钟叔河跟在人力车后头跑了很长一段路,孩子也似乎知道自己要被父母亲离弃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