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驭生命之船(6)

今天许多初见钟叔河的人,都说他没有书生气,而有些说不清楚的气质,处理问题机智灵活不落俗套,我想那是他多年为求生存,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而练出来的。他自己也总结自己,年轻时并不是很有追求的人,大家庭出来,沾染了一些调皮、纨绔的习气,顽劣,懒散。他的父亲是最后一届考八股文的秀才,以后又是清朝废除科举后第一所维新学堂(时务学堂)的外课生,所谓外课生,就是走读不住校的学生。父亲后来学的是数学。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个老婆。钟叔河评论父亲,学历高而智商不高,而母亲虽然是文盲,但智商极高。在这样的家庭出生,使得钟叔河早熟。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他的小学和初中是在湖南平江老家读的,他幸运地碰到了两个好老师,一个是国文老师,一个是地理老师,对他的一生起了很大的作用。国文老师选了很多作家的好文章,如许地山、鲁迅、冰心……而地理老师是在北京读书的大学生,抗日战争爆发后回了老家,他使钟叔河从此热爱上了大自然,对地理学极感兴趣。钟叔河在他哥哥用的战前的国文课本上读到周作人的散文,谈金鱼,讲故乡的野菜,觉得跟自己的情调比较接近,由此喜欢上了周作人,不断地找他的书来读。抗战胜利后钟叔河到了省城长沙读高中,又有机会读了不少外国文学名著。读高中的几年,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好好上课,很快就成了极左分子,激烈反对国民党,“反饥饿、反内战、要自由、要民主”的口号喊了不少,终于在一次学潮中被打破了脑壳,住进了医院。他高中还未毕业,长沙和平解放,因为偶然,他考进“新干班”,在《新湖南报》社当记者,后来又当了编辑。

一九五七年,钟叔河二十七岁,因为他的独立思考而被打成“右派”。当时《新湖南报》办得很不出色,“布告牌”“黑板报”之类的批评不绝于耳。钟叔河和他的夫人朱纯,及另外几个人,当时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报纸的质量不满意,提过一些意见又不被采纳,他们听说由民盟主办的《民主报》要复刊,大家商量也许调过去更能够发挥自己的才能,其实仅仅只是商量而已。但在后来的“反右”斗争中,他们几个人被诬陷为与民盟右派集团共同策划创办反共反人民的《同人报》。《新湖南报》社“反右”办公室在一九五七年十月印制的《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小册子中,列举了他在大鸣大放时对“民主、自由”等问题的意见一共有四十八条,其中“关于自由”,他说:“人类‘追求’的最终目的,就是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绝对的自由。”“对于一个有知识的人来说,精神上的自由,有时比物质上的自由来得更重要。”诸如此类的言论,当然是“右派”言论了。当时报社的领导对他说:“你错就错在有思想。”他本来要被送劳动教养,但他得知中央“反右”文件上还有一句“如本人不愿意接受处分,允许申请回家自谋生活……”当时钟叔河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两岁,一个一岁,另外还有一个在肚子里,老父亲是民主人士,年纪已七十好几,母亲也年老多病,他只得申请回家自谋生活,从此被报社“双开”,开始了他的极其不平安,但也是极其“有兴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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