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钟叔河先生住湖之南,我住河之北,相距弱水三千,只今年夏他北来,住东华门外翠明庄十许日,我们在我的城内住处景山之左见一面,招待他一顿晚饭。他著作等身,如果连编印的也算在内,就要“超”身,可是我手头只有两种,其一是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是掏自己腰包买的,其二是《书前书后》,是他北来过访时当面送的。见一面,相聚不过三四个钟头,即使是长舌妇,又能谈多少?总之是很想多了解而了解并不多。可是我仍然想写他,是因为,即使只根据皮毛,也觉得很多方面,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或者退到家门之内,专打自己的小算盘,与我臭味相投。所以,也曾沉吟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写。
他的行业是全套书呆子一路,由读书、写作直到编辑、出版。读书和写作,闭门家中坐的事,不可见,也就难说。说容易见的编辑和出版。总的说是成就非常大。分项说呢?想偷懒,抄黄裳先生的:
叔河先生数十年来一直从事编辑工作,从他经手编定的书和写下的序跋中,很可以看出一种特色。这里面有反映近代中国人西方观的《走向世界丛书》,有重印久已绝版的文史丛著的《凤凰丛书》,而数量最大、用力最多的则是重刊周作人的遗著,除了散文集的单行本外,还辑有《知堂书话》等六七种。(《书前书后》序)
这段话着重说“编”。但是透过“编”,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其他情况。以《走向世界丛书》为例,他在《走向世界以后·小引》里说:
我喜读近代人物的外国游记,陆续搜集了两百多种。一九七九年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后,开始从中选编《走向世界丛书》,已经印行三十六种。(《书前书后》第一五三页)
单是这方面的书就搜集两百多种,其访书之勤和读书之多就可想而知。这还是其小焉者。更值得重视的是有忧国济世之心。这心来于见识和情热。见识是看到我们头脑的落后一面,主张多吸收些西方的。张文襄公也主张吸收西方的,但那是“西学为用”的“用”,火车头、迫击炮之类,至于头脑,就还要“中学为体”。张文襄公远矣,就是“五四”,吆喝一阵德先生、赛先生之后,又大几十年过去,我们不是依然听到万岁声震耳,许多人迷《卜筮正宗》(包括其老祖宗八卦和《易经》)和《奇门遁甲》之类吗?所以确是应该开开眼界,看看人家怎样管理众人之事,怎样根据引力定律算计哈雷彗星轨道。尽弃其所学而学,不易,所以,仍是书呆子的一贯想法,要由灌输新知识下手,钟叔河先生的奔走呼号,编印《走向世界丛书》,就是为这个。奔走呼号,是情热;想当是与“反”字有关吧,被投入牢狱,定期十年,天地易色之后,计已住九年,放出,仍是奔走呼号,是更大的情热。我就不成,外看浮世之态,内省自己之心,只求能够独善其身,不敢妄想兼善天下。这有所得,是借祖传法宝明哲保身之力,躲开牢狱;也有所失,是至多只能写一点点自怡悦的,而不能写以及刊印有关经国之大业的。这样,与他相比,我就不能不感到惭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