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相比,钟叔河先生的不可及之处还有很多,都与博大而深入有关。想只说我印象最深的两种,重刊周作人遗著和书籍的编印装帧。先说前一种。周作人是我的老师,我在家人也守妄语之戒,对于他的学识文章,我很钦佩,因而认为,他的著作是宝贵的文化遗产,值得读,吟味其内容,学习其表达。可是他的为人有问题,是抗战时期,他不只留在沦陷区的北京,而且出了山。学识文章和为人走了歧路,我们要如何对待呢?很难。一笔抹杀?他像是与卖身投靠的诸宵小不尽同,何况还有著作具在。谅解吗?传统和常识都会不允许。我前几年写《负暄琐话》和《负暄续话》,多谈到北大旧人,就碰到这个困难。依照晋惠帝的分类法,对他的看法有私和官(公)两种。所谓私是顾念私情,我取古语“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之义,认为他卖得太贱,或者说,用历史地位换不体面的禄位,不值。撇开私就不得不改为说公道话,于是写《苦雨斋一二》,开门见山就说,他是一反宋朝吕端之为人,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写《再谈苦雨斋》,说他心中具有神鬼二气,不幸一时神鬼交战,鬼竟占了上风。这是说为人。至于说著作,我就认为,不当以人废言。可是不当废的言要有托身之地,即印本,经过几十年(其中还有“文化大革命”)的不能见天日,哪里去找呢?所以限于“希望”,我也主张,应该印,甚至全集,如其老兄的,上市,卖。说限于希望,是因为:一、公然推崇周作人,纵使限于著作,也怕有人在背后指脊梁骨;二、工程浩大,我既无此魄力,又无此精力。是前几年,因为介绍出版译本《一知半解》,我同岳麓书社拉上点关系,他们有时就寄赠一些估计我会有用的新印本。其中有几本是周作人的著作,我见到,曾经一惊,惊的是,竟有人做这种傻事,而且居然得到上方的点头。后来探询,才知道是钟叔河先生主持印的,并且有大计划,是陆续印,直到出齐。这期间,我又见到《知堂书话》《知堂谈吃》一类书问世,也出自他之手,我才知道,在这方面,我只有一点点朦胧的想法,而钟叔河先生真就大干起来。
是九十年代初吧,湖南传来消息,钟叔河先生所在的出版社改选,他的总编辑职位未能保住,改到新闻出版局去任编审。是不是受了周作人的连累?不知道。但推想人亡政息,继续刊印周作人著作的豪举总不能不放弃。不出所料,以后就不再有周作人著作的新印本寄来。水流花谢,日子一长,我也就把这件事情放在脑后了。直到见到钟叔河先生,才知道情况并不是水流花谢,而是水已汇成巨流,花将开得更大。是晤面的那个夏日的下午,我们谈得很多,专说有关周作人的,他说他正在着手刊印《周作人散文全编》,材料,上方允许,家属条件,出版处所,差不多都已办妥,不久可以陆续发稿,所以他很忙。关于材料,他的搜求的本领真使我五体投地,是许多不经见甚至很少人知道的,他都有,如日记,他已经拿到全部复印件。我问他为什么不印全集,他说这已经很难,是经过多方面努力,用多种办法,才闯过来的,如果称为全集(像是有纪念性质)就更难了。我说这样一来,诗,新的有《过去的生命》,旧的有《知堂杂诗抄》,就不好办了。他说他打算在散文之外,另编一本,新诗横排右行,旧诗直排左行,似两册而合一,并想请我写序文。我说这是师辈的手笔,在书前说三道四,不敢。他没有退让,只好都认定,到时候再说。其实,说私心话,他从事的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大事业,虽然以他的才学和经验,必游刃有余,如果我能够尾随搬一些零砖碎瓦,算作未袖手旁观,总是既应该又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