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4)

我们的天才作家越写越穷了,偶尔卖掉几幅字画,换来散碎银子。曹雪芹没有名气,卖字画要碰运气。遭人白眼的事情时有发生,他当即还以白眼,“白眼向人斜”。脂砚斋形容为“眉立”。阮步兵的狂傲,苏东坡的坚忍与旷达,三十来岁的曹雪芹兼而有之。

敦诚、敦敏两兄弟是先生的挚友,尽管他们不富裕,却时常接济柴米。北京西山小村的酒肆,常常挂着曹雪芹的酒账,敦氏兄弟不知为他付过多少次。后来又有张宜泉,几十里路也要拐过来,看看小酒肆有没有曹雪芹的账单。这些人都是《红楼梦》的幕后英雄,历史会永远记住他们。1980年的《红楼梦学刊》,有一幅“雪芹归村图”,先生傲雪而立,旷野一片白茫茫。那幅设色水墨画,笔者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天,远道而来的敦敏访曹雪芹不遇,题诗于酒肆的白壁:“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又一天,敦诚带了积攒的二十两银子来,曹雪芹远游未归,他把银子交给了芳卿,在曹家的柴门外伫望,直到寒阳落山。

才华横溢、慧眼独具的脂砚斋更是曹雪芹家的常客,她与芳卿情同姐妹。据考证,芳卿能写诗,能画画。曹雪芹的书房叫悼红轩,是脂砚斋起的名。

二百五十年前的北京,冬天真冷,真漫长。城里城外多见厚厚的冻土层,夏日不能解冻。敦氏兄弟留下来的诗作多写冬季,只因冬天的曹雪芹最难过。棉衣棉被,烤火的木炭柴禾都是问题。吃得太简单,热量远远不够,而写作消耗脑力,比体力劳动的消耗更多。于是作家大量饮劣酒,御寒也充饥。年关过后,越发青黄不接,家里总是面临断顿的危险,米面缸子经不住几舀。芳卿含泪辛酸持家,把吃干饭改为吃稀饭,偶尔才有几个杂面窝窝头。丈夫总是把窝窝头留给方儿,说是在酒家喝过酒了。其实他饿着。饿更冷。大观园里的姐妹们锦衣玉食,燕窝熊掌乃寻常,而生活中的曹雪芹,冬春时常食不果腹。他写呀,从早到晚不停地写。柴门外的雪花不停地飘。那双红肿的冻疮手,从十一月要持续到四月,“冻疮发时痒难禁,两手相搓未敢停”。先生手中的廉价毛笔掉到地上,躬身捡起来,羊毫已结冰,插入口中含化开,十根指头像冰棍。肚子咕咕叫,他摇摇明知空荡荡的酒葫芦,进厨房灌几口冷水,抹嘴喘大气。他望望另一间柴房里正在逗方儿的妻子芳卿……“贫贱夫妻百事哀”。

敦诚为我们留下了一首极珍贵的《七律》:“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举家,看来是指一家多口。举家食粥的辛酸,直叫人潸然泪下。曹氏家族颓败,北京、南京的大宅子蒙尘已久,曹雪芹去凭吊,去追忆,徘徊废园与旧馆,思绪万端。他自幼爱吃炒猪肝,如今困顿已久,谁买给他吃呢?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持蟹下酒喜先尝,而作家喝着村酿寡酒,欲尝一片猪肝而不得,只能呆望西山餐暮霞。

中国最杰出的小说家,是在这种困境中写作,一写十年。脂砚斋含泪点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红楼梦》从初稿到定稿,写了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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