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来受苦的(1)

2011年12月14日

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或许只是母亲的疼痛耐受力有所提高。这几天,母亲总是在我进到她的房间前就已经开始自己洗漱,也偶尔在我的搀扶下在屋里走一走,长时间的卧床使得她不仅便秘而且浑身酸疼。坚持下地走动,也是为了防止久卧产生褥疮。

前两天甄叔叔发明了一种新的散步方法,让母亲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他反剪着双手护住母亲的腰,这样既可以让母亲借助别人的支撑缓慢地行走,保护了她的腰肌,达到运动的目的,又不会触碰到她的左侧身体。带状疱疹在母亲身体左侧遗留了大片红斑,即便是最轻微的触碰都会引起她钻心的疼痛。

吃完早餐后,我们俩就用这个姿势在卧室里来回走动,我反手搂着母亲的腰,她也从后面抱住我,整个地趴在我的背上。她很轻,轻得就像是在我身上搭了一件衣服。此时我们是一个整体。天冷,我们穿得都不少,可就算两个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我还是感觉不到她的心跳和身体的热度。我竟一时想不起来,在我的生命中有多少这样亲昵的时刻。我因为不适应母乳喂养,出生第七天就由外婆照看,跟外婆睡在一张床上直到我出嫁那天。刚满月,母亲就回县城医院工作了,那时,医院里没有过多的医生,如果母亲不回去工作,父亲就得把母亲的工作一同承担下来。等到终于可以跟母亲一起生活时,我已经是一个初中生了,她让我觉得好陌生,连初潮的事都不好意思告诉她。

母亲在谈论起我出生的情景时说:“只听见护士说,又是一个来受苦的。我心里一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待到足月又零十天才姗姗临盆,母亲患上了孕妇高血压和癫痫,情况十分危险。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是母亲用命换来的,结果却是一个“来受苦的”,而不是她和父亲都一直期盼的男孩儿。“又是一个来受苦的”,这句话让我在成长过程中但凡遭遇到任何性征显露的时候,都有种深刻的自责与羞愧,比如月经初潮、乳房发育,我都羞于让母亲或者其他人知道。我甚至不愿意与母亲同床,因为我没能遗传母亲光滑白皙的皮肤,严重的毛囊角化症一直让我觉得自己长了天底下最丑陋的皮肤。母亲总是在抚摸着我的身体时自责地说:“如果能置换皮肤,我一定把自己的换给你。”然后,她在我身体上摸索着,用手指甲一点点把角化的毛囊清除掉。她想用这种方法让我的皮肤也变得光滑细腻,其实她很清楚,皮肤是人体中不可逆转的部分。母亲让我知道,我是不完美的,在与母亲相关的记忆里,总是隐约伴随着她的手指甲划过皮肤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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